老季是比我迟半年来到L城的。那时我刚陷入一场无望的爱情,不可自拔。老季给我来信,问能不能找个医院实习?我们刚开过老乡会,在这个远离家乡小而又小的城市,凡是我们能联系上的人开老乡会都邀请。记得有一个老乡是市医院消化内科的主任。我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去问老医生。他说可以。老季便来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领着个女孩,也是学医的。这个女孩漂亮、高挑、皮肤极白,说话的声音软软的,总是笑,老季叫她王丽。王丽的到来勾起我的痛,在那个年龄,追求女孩子唯一的标准就是漂亮,王丽无疑是一个漂亮姑娘,第一次见面给我留下好感。
老季是我的老同学,但一直不太了解。初三下学期,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转到我们学校,老师安排他坐在我后排。他几乎从来不说话,也不笑,有人偶尔和他开个玩笑,他像野兽一样警惕。他的成绩极差,几乎没有人注意他。但他也上了高中,分班时我们又到一起,还在一个宿舍。他不学习,整天练武,每天早上大概四点种就起来,去外面锻炼,上课时间像猫科动物一样总是趴在桌子上睡觉,晚上在床上打坐,谁也不知道他打多长时间。上到高二的时候,他忽然不上了。后来听他一个同村的同学说自费学医去了。
这次来学校找我,老季变的特别能说,但他说的话都笨拙无比,尤其是开玩笑时,总是他一个人嘴角掀起来僵硬地笑笑,可是他的话里,隐隐约约透露出他见过很大的世面,好像在江湖中混过,有一股狠劲。我那时非常迷恋武侠,但根本不相信一个武林高手在我身边,觉得老季不仅变的能说,而且爱吹牛了。王丽大概就是被他吹牛吹来的。
老季和王丽都去了市医院实习。他们暂时没有住处,我一边帮他们找房子,一边在宿舍里留宿。我们宿舍有一个本市的同学,每天晚上都回家。老季通常住在我们宿舍,王丽住在女老乡的宿舍。他们没事的时候,经常呆在学校。我从学校食堂打饭给他们吃,周末到阶梯教室看录象或去舞厅跳舞。学校没有电影院,周未便在阶梯教室里播一些诸如《飘》、《红与黑》、《教父》之类的录相,男男女女的恋人们常去那儿消费时光,周围一些连阶梯教室也没有的学校和社会上一些年轻人也经常过来。舞厅是校团委弄的,平时排练一些文艺节目,面积不小,布置很简陋,却是学生们周末的一个乐园。
老季租房子的过程和别人不大一样。那些天,我一下课就陪他和王丽去学校附近问房子,当时也不清楚为什么非要把房子租在学校附近。在偏僻落后的L城,那时学生们还不敢在外边同居。我们问的房主几乎一听是年轻男的和女的住一起,第一个问题总是,结婚了吗?老季摇摇头,王丽涨红脸。房主就说,不租。我们挨着学校附近的巷子一条一条过,一家一家问,我们有的是时间。那天,转到学校后面的一户人家时,房主是个年轻男的,满脸络腮胡子也不刮,看起来老面。他问,
“结婚了吗?”
“没有。”
房主没有像别的人那样马上说不租,而是打量王丽。王丽把脸垂下去,不住地用脚尖抠地,抓住老季的胳膊让他走。老季不走。
他说:“我们已经订婚,我奶奶刚死,不能结婚,等他过了百日,我们就结。”
我不知道老季的奶奶什么时候死的,但他表情一副凝重,一点也不像说谎的样子。
“你们是干啥的?”
“医生。”
“我爸的腿不能动了,你能看吗?”
“我们家祖传专治这个,我给他扎半个月,保证能动。”老季说这话的时候笑了起来,一副胸有成足的样子。
太阳快落山了,老季黝黑的脸上被涂上一层金色的光,他看起来有些庄严。他从口袋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小筒,拔出像笔帽似的一边,里面是一把银色的针。
“我看看大伯去?”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走向中间的一孔窑洞,太阳把他们的影子拖的极长。我和王丽跟上去,在门口被老季拦住。
“这个技术不能让外人看。”老季的眼神刀子一样把想看热闹的我们阻止在门外。
我算外人吗?王丽算外人吗?我的心里有些不快,决定回学校。没走到院门口,王丽拉住我的袖子。
“咱们等等他吧。”
“他能看了吗?”
“不知道。”
我蹲在地上,拿一些小石子无聊地打对面的一个磨盘。王丽也蹲下来,我们俩的影子的头触在一起。她的皮肤确实白,我想从上面找些瑕疵,可是她的脸像用一块完整的小山羊皮制作的,没有一丝斑点,脸上的绒毛极细,像桃子上面的,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我想老季抚摩这张脸时的感觉,心里的痛又涌上来。我平时最恨等别人和让别人等,我把手中剩下的几颗石子用劲都甩出去,打在一个给鸡饮水的罐头瓶子上,瓶子碎了,里面一些残留的水流出来,在地上很快渗了,留下一滩湿湿的痕迹。我猛地站起来,王丽也站起来。她向窑洞走去,走到门口抬起手来要敲,又放下来,我的心里有种恨恨的感觉,不清楚王丽为什么怕老季。我当时把这理解成怕。王丽微笑着向我走过来,我惊讶地发现她的影子没有了。看我的,也没有了。太阳已落到山后。王丽一直朝我笑,走近的时候,我几乎能闻到她嘴里淡淡的香气。我寻找刚才那滩水的痕迹,还在,我努力想看出它像什么样子,但什么也不像。门忽然开了,老季和房主出来。他们握握手,房主说:
“你什么时候都可以搬过来。”
“尽快。我明天再来。”
他们又握了握手,房主进了窑洞。老季擦头上的汗,他确实做了这么个动作,他摊开左手,上面是一把钥匙。
我兴奋起来,路上我问老季,
“你能给他看好吗?”
“我刚才给他扎的已经感觉到疼了,配合气功,过两三个月就能好。”
我没有想到老季有这样出色的本事。往他肩膀打一拳,拳头还没有落上去,他肩膀一缩,手搭到我拳头上用劲一拧,我的脚尖不由踮起来。
我喊:“你干啥?”
老季松了手,我的手上留下几个红印。
“你有这么高的技术,刚才为啥不让我们看看?”
“祖辈遗留下来的规矩,连媳妇也不能看。我们结了婚王丽也不能看。”老季边说边扭头看王丽。
“我们这门技术传子不传女,闺女也不会。”
“那你们要是以后生不下儿子呢?现在都计划生育。”
老季好像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他呆了呆,然后说:“和别的女人。”
我很尴尬,看到王丽的脸色也不好看。
我说:“开玩笑,大家都开玩笑,你们都学医,你们家以后就是医学世家。我回学校了,你们啥时搬家打个招呼,我去帮忙。”
老季淡淡地说了句,“再见。”
我走在回学校的路上,看不到我的影子,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恐慌,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还有没有影子的时候。我像一个丢失了东西的人。我奔跑起来,我希望影子藏在我身上某个地方,我一跑它就掉出来。那天,我一直跑回宿舍,掀亮灯,才又看到我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