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显得很繁冗，剧场还是满是欢声笑语。我说，他们为什么要表演这些东西，像一对傻帽。林带说，不管表演什么这里的观众都会欢天喜地地鼓掌，这样肤浅的观众糟透了，他们是来鼓掌的还是来欣赏节目的？
胡皮克把头伸向林带，轻轻说，我想看你的精彩表演，你才是优秀的青年女演员，我应该换个座位和你坐在一起。祝未来竖着耳朵时刻聆听胡皮克的悄悄话。
胡皮克的手指贴着祝未来耳朵做出一个剪刀，说你把耳朵向前放，再向后伸我就剪掉它。
祝未来回过身来，说我耳朵爱放哪里放哪里，就要放到你的嘴巴跟前。胡皮克揪住祝未来的耳朵，鼻子凑近闻了一下里面的味道说，真臭呀，你的耳朵是不是有毛病了？祝未来说，我的耳朵里塞满了你的话能好闻吗？胡皮克说，居然偷听我们谈话，你探听到了什么秘密？林带说，你们都住嘴，不要说话了，吵到我了。
一个人在舞台中间抛丢小球，十几个小球在他的手中纷飞，浮动在空气中一般。这个人脸庞俊俏戴一顶毡绒帽子脸上沾满金色花粉，大嘴巴小眼睛喘得厉害，鼻尖渍满了汗珠，他抛完小球又开始拉小提琴，未上漆的自制小提琴发出悲戚戚的声音。林带说，刚才看得我眼花，没想到他还是一位小提琴手。我说，我已经看清楚这个人如何挪动他的手了，我很羡慕这个抛丢小球的表演。
这场表演真长，柔术叠罗汉空中飞人踢方板凳水晶球吹魔笛，祝未来正高声抱怨没有看到双手弯铁棍和力开大圆石，一阵喧嚷之后，演员们在台上鞠躬，表演圆满结束。我们排队一个接着一个走出剧场，一路走着一路欢笑，林带反复吟唱着一首情歌。
胡皮克对林带说，我们去喝杯酒庆祝一下吧。祝未来说，有什么好庆祝的，不过喝酒我和刘红线倒是都同意的。我不停地搓手说，你们去喝酒吧，我回家。我想要尽快回家开始练习刚才的抛球技术，还幻想能把胳膊练习成一个凹槽，让小球在上边来回直线滚动。
一回到家，我逐一尝试采用乒乓球、纸团、小皮球、苹果和橙子进行抛掷。没有道具就没有表演。乒乓球太小，纸团太轻，小皮球太硬，水果太沉，抛起来显得笨拙。我想到自己制作小球道具，但琢磨不出小球应该是什么材质的。
出门，往剧场跑，从后门穿进去。演员们已经卸妆正从身旁经过，我大喊，哪位是抛球演员？一位演员身上沾满了刨花像个从木料堆里爬出来的木匠，轻轻转动脖子和我对视了一下。我立刻认出正是那位抛球演员。他正将手中的纸盒递过来，打开，里面装着两排道具小球，一共十六个，红色的、蓝色的、绿色的、紫色的，五彩缤纷。
抛球演员说，你可以在不同的光线下使用不同颜色的小球。
这个过程充满了诡秘之处，他如何得知我来寻找小球？我抚摩小球，惊奇地发现这些小球有类似软木的质地。
16
耳朵一直不见好转，发出噪音穿透耳膜，几乎占领了脑袋。严重的时候，这些几乎不能忍受的噪声，不停地在脑袋里翻滚，只要一抛起球，噪音一下子就听不见了。
这个不同寻常的抛球游戏很适合我，单纯、无邪又快乐，我溺于练习。
我有一双白手，抛球的时候，观众一定会留意的白手，会说你看那个抛球的，他的手又白又薄。若是听到这样的话，会获得另外一种满足。
我说，快看一眼呀，这几天加紧练习，很快就能正式表演给你们看了。
刘红线正在保养脸蛋，明晰透亮的液体涂了一脸。她突然问我，今天你没有给我带礼物吗？
我说，你怎么想起要礼物了，今天是个要礼物的日子吗？
刘红线沉吟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说，在外头的时候一次次想念你就是最好的礼物。
林带用双臂裹紧她说，亲爱的姑姑生日快乐，我亲你一下你也赐我深深一吻吧，我们算是交换礼物了。
我说，亲爱的姑姑生日快乐，你们看我表演抛球，你肯定还没有在过生日时收到抛球表演作为礼物。
林带说，青林子你怎么变得行为古怪，练习这个干什么？
我说，不管练习什么东西总有一天能用得上，反正无所事事。一个无休无止的游戏很适合我，我可以表演给你看。
林带说，我们在这里是干什么的？
你说的我都忘了。我说，这个杂耍开头练习很困难，我喜欢困难的东西，总可以打发更多的时间。不仅如此，它还可以防止我不停地思索问题，伸手抛球的时候，我是没有办法思考的。
不管你怎么抛球，无聊都还是会在脑际里盘旋的。林带说，带来的衣服我已经穿了好几遍了，再不走就丑死了。你也什么都忘记了。
电话响了，铃声有些让人心惊肉跳，我赶紧关了。
我说，看我能够抛起三个球了，这可是自己学会的，没有人口传身授在身边做示范。我说不定将成为高手中的高手。
这么消沉还要不要钱了？林带说，丧气死啦。
我知道他们不会给我钱的。我说，没有丧气，几个小球让我变得更加沉着有力。
刘红线说，他们不会给你钱但是会给林带钱，随便采取一个策略就能拿到钱了，不外乎让林带牺牲一点色相而已。祝未来、胡皮克都被林带迷住了，他们俩应该考虑一下他们能为林带做什么。
还能想出什么办法拿到钱吗？我说，什么也不打算思考了，抛球时我是没有办法思考的，停止思考的感觉真美好。
一只球滚到地上。我拾球抬头，林带正把一根手指揉来揉去。
我说，每天练得浑身发热，舒服极了。当一个高明的抛球戏法师有什么不好？这个抛球的练习方法我还可以教你，对你的形体练习也有帮助。这个游戏变成绝活的话，有人要是需要一个抛球的女角色，他们就会找你。
林带注视着窗外大街上的景物发呆，说我才不学呢。
我说，那你别看，快把眼睛用手蒙上。
我和林带出了门，一起低头走着，她涂着红唇。街上寥寥几个人，有好几只杂种黄色土狗，有一只将自己的躯体拉得很长很长。林带说，快看，快看，好长的狗。
我看到一位提着皮箱的男人从身边经过。
林带说，我们是不是也快离开这里了？
我说，你厌恶我的家乡了吗？我们正在这里韬光养晦，需要沉住气。
林带说，你不害怕什么都没了吗？
我说，你总不会离开吧，你还等着变成故事中的女主角呢。
林带说，这次行程把你我都摧毁了。
我说，刘红线不是说机会正在向我们敲门，好运就快降临了。
我存有一肚子无中生有的故事，都是忙里偷闲想出来的，等着将林带变成故事中的女主角。我的故事都略显古怪，她的角色不会让人满心欢喜只会令人气闷，一个喜剧演出的故事总是夹杂着悲剧收场，这样才能让人深刻。我还会让摄影师将部分镜头加上淡蓝色的滤光镜，那样她会变得更加冰肌玉骨，婀娜多姿。
我渐渐感到林带的内心对我充满爱意，这也让人悲欢交错，我缺乏主见又自我怀疑，不停地问自己她是不是我应得的？如果我失去林带会怎样？所有的故事也会荡然无存，她是我的宝贵财产，包含着我对女人的全部情怀。她在我的心中作为一种不可或缺的虚构物存在着，更像是一出戏剧里的上场角色。
我们俩的谈话大概有些伤感。我喊了一声林带，她也不答应，不知道为什么开始啜泣，偎依过来抱我，如一朵鲜花阖上了花瓣。我听到林带雪白的牙齿发出微响，看到她眼袋深黑，嘴唇鲜红，尖长的指甲一下子刺到了我的皮肤。
溜达了一圈，回到屋子。窗外的光线打在刘红线身上，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仿佛又看到了以前，她无力地坐在旧沙发里跟一只老了的动物一样，张开一双目光发暗的眼睛。
刘红线说，我的病不需要治疗也不用去医院了，差点又一次昏了头，这种病根本治不好，还不如在家里看你抛球。我在一旁观看，不会打搅你练习抛球吧？
我说，看我抛球可以，球不停地落地的时候，你要板好你的脸，否则我会认为你在幸灾乐祸。
林带也兴奋起来，说抛什么球，我们一起打牌吧。
刘红线站了起来，说你们要是输了怎么办？
我说，我要这么一直抛球玩，受不了你们吵吵闹闹。你们找个地方安静地待着，吵嚷声侵入我的大脑，现在都漫游到脑门上了。刘红线不满意我的不配合，嚷嚷了几声。
我说，你太吵了，用无声手枪枪毙你们得了。
她和林带一起出去了。我却迷迷糊糊蜷在沙发里睡着了。
深夜醒来，她们还没有回来。
刘红线和林带开始行踪不定，经常出没棋牌室玩到天亮。
一到傍晚，就看到祝未来站在棋牌室的门口等待着和两位牌友碰面，有时候还有胡皮克，一起凑成牌局，他们打起麻将来不分昼夜，白天一副晕晕沉沉的样子。
棋牌室楼下有两排吃角子的老虎机，祝未来在一旁殷勤地为林带投币押分，林带只负责拉杆。第一次看到她的长筒丝袜好像破了一个洞，眼睛迷离，玩上了瘾。祝未来正在和角落的一个男子打手语，不时和林带搭一下话，也许他们正在联合作弊。中奖，彩金哗啦流出来，他抢着一把一把地将代币收拾进盒子，一举一动已经不像是中年的祝未来，更像是年轻时代的祝未来，颓废中透着激情，可能已经陪着林带通宵玩了好几天，样子萎靡邋遢。我站在远处望，看着看着，我感觉他们渐渐成了另一个时空里的一对人。
晚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林带越来越陌生了，好长时间和她都说不上话了。这样也好，她不怎么提起要回去的事情了，似乎忘了要求回去，要在这里永远住下去。
我也不知还要等待什么，日子清寂又空洞，没有觉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将我和林带横刀割裂。有一次她说，我不想演什么角色了，现在的生活越来越不真实，就像正在享受某出戏里某个角色的生活，比体验什么角色都过瘾呢。
周围的诡异之处越来越浓重，林带的笑容也变得很迟疑。我说，林带，以我的观察，你有问题，是不是你们有了见不得人的秘密？
一个幽闭自我的人，总有无限的想象力。半夜里，梦中醒来，呆呆地站到镜子面前，看到嘴巴上方又长出一小撮胡子，凭空生出一种幻灭感。回想刚才的梦：狭窄的礁石缝，锋利的鱼齿，一只嘴里喷射出水泡的鲷鱼将我驮走。鱼群冲击过来，一跃而起，紧紧抱着它母马长鬃似的背鳍。离开水面，我不时地回头，看见海水里长满了云杉。梦是生命的阴影，外观充满雾气。多数的梦交错着微光，黯淡又迷蒙，都是灰暗不详的。现实是阳光，梦境永无法在其中显形。梦的前景是黑暗，却又让人有所依附。一旦醒来，就要体会一个快速地失去所有的过程。
林带什么时候回来了，正坐在椅子上。我说，做了个梦，梦见了雨天里的一群鱼，梦见一只大肚子母狗，还有一个妖怪抽噎着喊妈呀妈呀冲过来。
林带说，你做梦就是为了验证那些不切实的欲望，适应不了现实生活的失败者爱做梦。
我说，我的梦萦怀我心，我的梦是我的精神追求。你不要批评我的精神世界。
林带没有回应，样子有些冷漠。
我说，你晚上去哪里了，不要和祝未来在一起鬼混。
林带说，今晚一直腹痛睡不着。
我把窗户打开，说你嘴巴吸气打个哈欠。凉气随着脊髓节节下行，冲入肚子里就好了。
月光皎洁，林带脸上有一重柔和的光圈。我说，以前听过很多人鬼妖怪狐仙故事，一到睡不着觉的时候就会记起来。你要不要听？
一个故事说，从前海里有一座龙王宫，小龙女是位绝代佳人，手艺精巧，会将螺壳做成号角。她炼精化气，以气还神，救了赶考落第的重病书生。其中一个场景是书生灵魂出窍。很多电影里表演灵魂出窍都是人死了一样，面无表情地发呆，顶多打几个寒战，无聊透顶。其实灵魂出窍要表演成喘不上气，走路扭来扭去的样子才更有感染力。
林带说，这个龙女的故事最后怎么了？爱情阴阳相冲，没什么好结果吧，变成殉情鬼才好。
我说，当然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他们总要相互报答的。
林带说，再后来呢？
再后来谁知道呢。最忠诚的爱也会衰退，最厚重的爱也不是无限的。我说，你还记不记得我写过一个关于捕鱼的悲情故事。
林带说，《少年捕鱼手的光荣史》，是个屠龙除妖的故事，现在想起那个故事都让我神浮气躁。
那个没有爱情的故事，一个男孩子念着咒语施展出邪术，和一条恶龙搏斗，把山都撞破了。我说，后来看到一个木偶戏演得和我的故事一模一样。
林带说，那个男孩子也是个红眼妖怪，身上应该有尸臭的味道才对，木偶戏不能把尸臭表演出来。
我说，捏着鼻子不就行了？
林带说，原来是这样呀。
我和林带一起欢喜地复述那个故事，直到天快亮了。她在我身旁，窗外满是白色尘雾，奄奄一息。
17
那一天，刘红线说她已经不想生儿子了，祝未来怎么处理她都可以，反正他对她再也爱不起来了，不过她给我的金钱承诺不能作废了，打电话把祝未来、胡皮克都召集来了，来一次大聚会。胡皮克最后一个走了进来，在客厅的桌子面前东看西看，说林带还没有出来吗？
刘红线让每个人都找一个位子，在桌子周围坐下。
我们为什么来这里聚首？今天一定有集体的秘密行动。祝未来说，为什么不坐在有酒有菜的包厢里边吃边聊？
胡皮克说，我也是每天都要吃猪头肉喝一点烧酒的。
喝酒讲出的醉话是不能算数的，刘红线说，今天我们相聚于此是要商议严肃的事情，希望每个人都保持头脑清醒。
胡皮克选择坐在林带对面，说酒量不好的人才说醉话呢。喝点酒日子才不会那么乏味，一不喝酒我就丧失了和任何人交谈的欲望，一个礼拜没有和人说话了。没有林带我可以忍受这么久不和人交谈，而且走路欲睡觉欲吃饭欲也失去了，看到林带我所有的欲望就回来了，今天不管交谈什么我都愿意。
祝未来说，可惜你多久不说话也不会从这个世界消失。
胡皮克看了一眼门外，说不让一个人说话，捏住他的嘴巴是不管用的。王猛虎站在门口姿势威武，闪着猎狗一样的凶悍目光。
刘红线拿出一个飞行棋盘提议先玩个游戏。我把骰子放进手心，砗磲做的。
祝未来说，飞行棋有什么意思，不如我们打扑克。
胡皮克说，反正人太多了，祝未来你不玩就站到一边吧，林带会跟我们玩的。
游戏不在于形式，输赢才是有意思的地方。人人玩游戏关心的都是输赢奖惩，谁会去关心游戏玩法。游戏有一个好规则才能达到人人开心的效果。
胡皮克说，赢家可以谩骂输家一次，要是输方不愿挨骂可以掏出一千块钱付给赢家。
祝未来说，我从来不在意你们骂不骂我。你们的谩骂又不能使我名扬四海，一点力度都没有，让胡皮克一说这个输赢奖惩，这个游戏就更不好玩了。
刘红线说，输赢越野蛮就越好玩。眼眶和眼珠之间的距离正好可以放进一根食指。赢家可以将手指夹进输家的眼眶，摸一下输家眼球。
我说，这个惩罚真来劲，简直是酷刑，有点恐怖咧。玩之前，大家应该都把手洗干净吧。
祝未来说，我的手指痒痒了，这个扣眼珠游戏才有意思。
胡皮克说，我可舍不得将手指放进林带的眼眶里。
祝未来手指勾来勾去，说胡皮克我的手指就要能摸到你的眼珠了。快点开始吧，我都有点等不及了，我可是要大开杀戒了呀。
胡皮克说，手指真能插进去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