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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以节制的方式开头，渐渐呈现喷涌而出的姿态。回忆无止境，沉渣泛起。我不停地追索时光，对刘红线的怀念居然变成一个不幸的杀人事故。记忆是不甚严密的网络系统，所以往事只要一回忆，便有了欺骗性。
天花板上正旋转着一只吊扇，吱吱声像锯末一样洒了下来，铺满了全身。望着墙上长满的霉菌，嘴巴干渴，我在被窝里不停地蠕动，回忆的确有点冗长，于是暂时终止对刘红线的怀念。这一次怀念很自然加深了对刘红线的珍贵感情，她似乎正勾起一根手指示意我过去。于是，往事叙述直接决定了现实行动。
从被窝里爬出来后，决定直接给她打一个电话。我先琢磨了一下如何能立刻找到刘红线，将电话打回给刘地方。他听到是我的声音，问我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回家，希望我能够早日回家见他一面。我果断地把电话摔了，操心地想他现在苦恼的样子应该很滑稽。
我想可以查查黄页或者直接打120电话给县城的医院，打听一下胡皮克，说不定哪个医生还知道胡皮克。我说这是急救中心吗？我找胡皮克，胡皮克还在么？电话里的女人说没这个人。又出现了另外一个男人的嘶哑嗓音，说哪个找胡皮克？我说，我找胡皮克，你是胡皮克？男人说，胡皮克被除名差不多十年了，怎么现在还有人到这里找他。我说，他现在去哪里了，还能找到他吗？男人说，找到他还不容易，你去西施女子医院找吧。我说，西施女子医院是什么地方？男人说，西施女子医院就在大牌坊后面。我心里琢磨大牌坊后面不是素朴药店么，这个地方在脑海里一直很清晰，素朴药店原来变成了西施女子医院。
电话又打到了西施女子医院。一个女人的声音说，西施女子医院真诚为您服务，这里医术发达设备先进服务一流，时刻欢迎您的到来。我说，我找胡皮克。女人说，谁是胡皮克？我说，胡皮克不是在这里吗？女人“哎哟”一声，说我差点忘了谁叫胡皮克，你找胡院长呀。
这次接电话的真是胡皮克，他一喘气我就分辨出来了。我听见胡皮克说，你找谁？我说，我找胡皮克。胡皮克说，你找哪个胡皮克？我说，你是哪个胡皮克？我找你个江湖郎中杀人犯。你怎么又做回医生了，还没有从良吗？胡皮克说，你骂谁，你敢报个名我听听。我说，喂？胡皮克说，喂。我说，听得到吗？胡皮克说，你说什么？我说，喂喂喂喂。胡皮克说，喂！喂！喂！喂！听不到了吗？我说，我是青林子。胡皮克说，真的是青林子吗？我说，当然是我。胡皮克说，多少年没见到你了很想你，我还以为你消失了，你回来了吗？我说，我要找刘红线，告诉我电话号码让我打个电话吧。胡皮克说，她跟祝未来在一起呢，你知道吗祝未来发财了。
电话通了。我说姑姑我是青林子。她说，你是谁？说话的人真的是刘红线。我说，我是你的侄子青林子。刘红线说，你怎么不回家了？我说，我今天很想你，给你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刘红线说，你在哪儿？我说，我现在是导演了，正等着有人掏钱给我拍电影。刘红线说，我也很想你，那你现在在拍电影吗？我说，我已经知道不会有人掏钱给我的。刘红线说，要是没个正事就回家吧，我找人给你钱拍个电影不就结了。
确实，我有些渴望见到刘红线，但更害怕见到她。
电话刚放下立刻又响了。林带打电话来了，说你能不能换个信号好点的地下室住，打你手机真费劲。
我说，林带你这几天干吗去了？
林带说，你一个人吃饭了吗？
我说，你说这话什么意思，你以为我会忍饥挨饿，穷到吃不饱饭吗？
林带说，告诉你一个好事，有人要带我去远处，玩几天放松一下身心，还说给我买块钻石呢。你的电影还拍不拍了？
我说，这是好事吗？那个秃头一毛不拔，他要给你买钻石了？放松身心不就是一起睡觉。
林带说，反正我没有事情，王叔叔也不错，我喜欢他的黑发抹了油向后梳的样子。
我说，明天我要回一趟老家。
林带说，认识你这么久，你什么时候回过家？
我说，钱已经搞定了，但是钱在老家。
林带说，真的呀，你带我回家怎样？
电话里传来嗡嗡的声音，话语像被碎纸机搅碎了之后传过来的一样分辨不清。
我说，一点儿也听不清你在说什么了，你在干吗？
林带说，我在吹头发呀。
眼前不禁浮现起林带头发乱飞的样子，我说，现在我就大发慈悲一次，你跟我回一趟老家把钱带回来。
林带在电话里发出的尖利叫声突奔而来，说你要带我去哪儿？真的要带我回你的老家啦？
我说，你不去放松身心让人给你买钻石啦？
林带说，钻石的事情算个什么事情，跟当女主角不能比。
人人都虚情假意称赞我是艺术家，人人都充满热情地骗我，天天清晨迎接无限的希望，凌晨迎接无底的绝望，但是刘红线是不会那样的，应该相信她。这两年我饱尝落魄吃遍苦头，一个朋友都没有了，只有林带还搭理我，也从来没有抛弃过我。林带是我的大学同学，也是个德艺双馨的小演员，她认识很多老板并且喊他们叔叔，叔叔们可以让人白吃白喝却从来不肯掏钱让我拍电影。反正都不是乐善好施之人，他们只对林带有兴趣，个个窥伺林带心切，他们赞叹我的才华是为了更好地欣赏林带。
如果林带在你面前抬起脸蛋，就会发现她长得好看又夺目；如果你是个男人，脸蛋的强大火力足以把你打倒，也许你仅仅走到她身旁，就会觉得全身紧促起来，热流瘟疫一样全身蔓延。女人个个都是孙悟空，看出林带是个女妖精，或者骂狐狸精也有可能。任何人都别想忽视她的美丽，除非对她闭上眼睛。遗憾的是，我无法借助文字去描绘林带的容貌，词汇的力量是有限的，仅仅从文字的描述中你是不可能知道她长得多好的，甚至怀疑我是个吹牛大王，不过相信你至少已经相信了一部分。总之，林带是个谁都无法媲美的女人，长着略带深栗色的头发，貌若天仙，一家女百家求，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她声音沙甜，只会撒娇从不生气，即便生起气来也像撒娇，谁都宠爱她。只因为还没有成为大明星，无法让全世界见识到她的美貌和多情。
晚上梦游般晃荡，白天古怪又恍惚。我们彼此热忱，是一对好朋友。林带扮演过迪伦马特《老夫还乡》中老富婆克莱尔，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中智慧无比的鲍细娅，奥尼尔《榆树下的欲望》中令人惊讶的爱碧，尤其是布莱希特《四川好人》中的好心人沈黛和坏心人隋大，第三次沈黛变身隋大有这样的独白： 噢，儿子，噢，飞行员！你将要来到的是什么样的世界？他们也要让你到垃圾桶里去找吃的？你们看看这张黑乎乎的小嘴！你们怎么对待自己的孩子？你们对自己身体结出的果实难道就没有丝毫怜悯？你们这些不幸的人啊，难道对自己也毫无同情，我可要保护我的孩子，我要变成一只老虎。
她一说这几句就让人潸然泪下，很多剧本充满了大量不知所云的废话，但那些长篇大论在林带口中保准没有观众发出嘘声。她的才华一点不输给任何一个大明星，可惜它们都被浪费在等待中浪费在希望中浪费在保健品治疗仪广告上了。这个世界并没有因为她长得好看而发生什么变化，她还是一个成不了名的小演员，仅仅练就了对付男人的本领而已。我说，林带你的运气不好，跟我一样运气不好。林带说，那是因为我从来不控制我的运气，只要我稍微控制一下，就会鸿运高照。只是不想让你一个人当运气不好的倒霉蛋，陪你左右而已。我说，我们算是同命相怜吧。
旅途很长，景物飞逝。咔哒咔哒，火车破烂的车厢颠簸又闷热，我赤裸着上身，正在浏览一本叫做《詹姆斯·芬顿的诗集》的书，读道《斯塔福郡谋杀者》。现在你可以了解你应该知道的了：每次旅程都以一次死亡开始，自杀者独自旅行，谋杀者需要同伴。
林带穿着一身合体的制服式礼服，前胸挂满亮闪闪的银色花珠，戴着一顶黑色礼帽，笑起来逗人喜爱。我说，你怎么总穿样式奇怪的衣服，你不做演员做裁缝的话也应该不错。她转过身摘下帽子，把手搭到我的胳膊上，在我腮帮子上亲一下，娇嗔地说，你是说帽子吖？这顶帽子很时髦，背面还绣着山水花鸟。美人看起来心情愉快，穿上华美又耀眼的衣服，光艳如仙，一身好风月。
如今，我已经记不清第一次见到林带的样子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呢，那次她好像告诉过我，乡下的爷爷有一驾马车，她小时候常常坐在马车上四处转悠。
2
暮色中，县城的好几条街道都给人扒开了，工人正在挥着铁锨深挖。一台挖掘机把土从沟里掏出来。我提着一只大箱子对林带说，你看那个青色衣服的工人以前是修理钟表的，怎么手艺人也开始挥铁锨了，难道县城里已经没有钟表修理了么？他们的样子像不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林带说，你不也是回来找东西的吗。我们是不是要回你的家见你的爸？我现在很激动，见到亲人们第一句应该说什么？我说，这里只有刘红线一个亲人，我们一道去见我的姑姑刘红线。我永远热爱她。林带说，你还没告诉我，我们要在这里待多久呢。我说，总要个十天八天吧。
十年前这条巷子比现在要小得多，上面还铺了球石。不过不管怎么变，我都不会对故乡产生陌生感。
刘红线头上别着一支绛红色的发夹，看起来很奇怪，跟怀念中完全不一样，但风韵仍在。见到我就笑，说你这个小子多久没回来，你长大了，胡子都是硬的。脸蛋怎么变得这么白了？洗得很干净呀。
在地下室写了五年剧本能不白吗，天天不见太阳，偶尔晚上出门跟梦游一样，做梦都梦不到太阳。
我说，白一阵子黑一阵子轮换着来，捂在地下室写剧本就白，去剧组就会变黑。
刘红线说，你伸出手给我看看。
我的手又白又净，像新洗过的一样，白得一尘不染。
刘红线说，你这双手我原来很熟悉的，以前可没这么细白，你是不是病了？
我放到眼前端详，真的白得一点没有道理。我说你不用担心，只是缺少日照而已。
你长大了，可没有变得强壮。刘红线说，这个姑娘是谁？
林带从身后猛蹿一下向前，说姑姑我叫林带，芳龄二十三。
刘红线用指头捏着林带的小尖嘴巴左右摆动，好像在端详自己的脸，说是个美人嗳，真不赖。
我说，听说你还和祝未来在一起？
刘红线说，这房子，这里的所有都是祝未来给我买的，他不仅没有厌倦我，对我的爱也没有消减。
我吞吞吐吐地问，你的身体还好吗？
刘红线说，别提那些事情了，你看我的皮肤上一条伤痕都没有留下来。
看来她的胸怀无限开阔，是个善心人，没有对谁产生匕首投枪般的记恨，以前的创伤很隐秘地藏起来了。我还想问她做过那件事情的噩梦没有，但我闭嘴了。
见到沙发上有一只挂着纯金饰物的鳄鱼皮包，我才想起问刘红线应该跟谁拿钱。
刘红线说，你去见祝未来，他发财了，随便给你一点儿钱就够你拍电影了。
重返社会的祝未来已经不是原来的祝未来了，飞黄腾达财运滚滚，他的财富县城没有几个人能和他抗衡了。
我说，你和祝未来还真是拆不散的一对。
刘红线说，祝未来出狱那天就回到这里了，还提出要立刻品尝一下肚皮滚圆的感觉。我蒸了整整一铁锅鲷鱼，他每吃完一条喝一次水。你知不知道他最后吃了多少条鱼？一共十六条黑鲷鱼。可怜的祝未来一直怀念那个没有出生的儿子，现在我只想给祝未来生一个儿子。
多年之后，刘红线仍然充满了生育的热情。
刘红线打开冰箱，里面放满了冰冻的鲷鱼，说你有口福了，今天烧一只鱼给你吃吧，你想怎样吃？
我说，没有新鲜的鲷鱼了吗？你也会做鱼了？
刘红线用木勺将猪油放进热锅，把鱼扔了进去。
汤如白乳，饮之无味。鲷鱼肉放进嘴里，棉花一样又软又轻，还带着酸味。
刘红线说，鲷鱼的新做法，你觉得怎么样？
我吐出来说，你怎么还往鲷鱼里面放香料和干蘑菇了，难吃死了。
她用手挤压腹部，挤出一个肉包，说什么时候我的儿子才能回来？
我说，你的肚子上全是肥肉，你已经成为一名勤劳朴实的家庭妇女了，祝未来应该尽快和你结婚才对，是不是以前的流产影响了身体的发挥？
刘红线说，以前的事情对我没有影响，身体早就幸运地痊愈了，我主要是担心祝未来性欲减退。他望子心切，对房术的兴趣越来越浓厚，但对我的热情却快要完全熄灭了。那个东西差不多快要完全休眠了，每次做完爱还得量一下血压。
鲷鱼汤有唤醒过往的功效。有些往事有一种罪责的原始感受，本以为负疚会带来烦扰，但时光掩盖了伤痕。负疚无需洗刷，久长的伤痕都会平复。记忆宛如暮色中一片黑暗的海水，只有重逢穿越的声响如同重型卡车冲出来，其他什么也看不到，而罪责更是风一样吹过去了，了无痕迹。
刘红线拧开正在播放拳击比赛的电视机，说祝未来一直为流产而失掉一个儿子耿耿于怀。
我心想缓解一下空洞的气氛也好，说今天有拳击比赛呀。
拳击比赛有什么好看的，又打不死人，观众都是冤大头。刘红线换了台说，天气预告最重要，碰上好天气祝未来明天就会来了。
我对刘红线说，明天能见到祝未来了？
祝未来谨遵房事养生，正在寻找布种佳期，平时是节制情欲的，碰上了合适的日子才能来。
刘红线诵背道：热寒变换之日；雷霆风雨之日；星月薄蚀之日；天地晦冥之日。皆不可。切忌房事。天日晴明，光风霁月，才是房事的好时机，儿子必聪慧贤明。
什么裤衩要透气，酒酣耳热不能上床，都不可信。我说，你们晚上做爱之后，千万不要平躺着睡觉，尽快把两只脚搭到墙上，那样精子就容易流进子宫。房事其他都不重要的，聚精会神最重要。你们两个说不定有一个人心不在焉。
刘红线惊骇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你忘了我以前也得过尹真人的真传，跟他练过武术气功。也许我还能提供一点诊治的意见。
刘红线说，尹真人死了好多年了，现在得到尹真人真传的是胡皮克。
我说，胡皮克真的做了江湖郎中了。
刘红线说，哎呀，光说话了，我都没有听到明天的天气预报。
我说，林带你该出来了，你洗澡洗太久了。
林带正在贴着微黄色瓷砖的厕所里洗澡，冷热水交替喷洒以便胸部更加丰满，蓬头里传来歌声：爱情突然降临怎么办，陌生异性一见钟情怎么办，不会接吻怎么办，精神不健康怎么办，意外怀孕怎么办，真实的自我呀，艰难的抉择，难道你什么都没有，就连锦囊妙计也没有？
我大喊：林带你不要再唱这首《十万个怎么办》啦，真后悔告诉你这些口水歌。
亲爱的姑姑，我和林带要寄宿在这里了。
3
天气晴朗，悠闲的人们四处游荡。我带着长期晒不见太阳的白脸，见到了坐在大皮椅子上的祝未来，他的样子没什么变化，就是脑门上长了几道沟儿，多了一小撮山羊胡，有些慈眉善目的样子。这就是据说拥有巨额财富又投身慈善的祝未来吗？我说，恭喜您做了大买卖我的姑父，成功而辉煌的事业属于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