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皮克说，慌张什么，你着急得太早了，手术还没有开始呢。刚才正在医院处理病人不锈钢节育环的脱落，沉重的工作绊住我的手脚。
刘红线身子一偏说，病人总被医生影响心情，你一点都不体谅我的心情，不该让我空等这么久的时间。熬到最后一分钟了你才出现。
谁也没有告诉刘红线将要实施的流产计划。冒险的脚步越来越近，厄运正在接近我们，我们一点没有预感到手术可能是一场灾难，胡皮克的迟到本身就是一种带有不祥预兆的启示，他的身上沾满了危险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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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手术，尹真人是胡皮克的助手，他一身白大褂，推来一辆手术车，还拿着一个白托盘，上面摆了几个洁净锃亮的金属工具。胡皮克重新审查了病历，戴上手套，掏出一个针管，针头精巧地扎进皮肤，有力地打进了麻醉剂。他说，一切措施都是妥善的，我不会让你有危险的。可能有一点轻微的疼痛，你现在只要睡一觉就可以了。
刘红线问，我的儿子在我的肚子里干什么？
胡皮克说，他正在学习睡眠、眼动和呼吸。顿了一下又说，不过在手术过程中出现孩子变成一团肉流出来的情况也是很正常的。祝你做个好梦。
刘红线不吭声了，慢慢沉落入梦。
很多东西我们从未见过，它们空幻、超凡、象征，没有重力规则，只被梦见，不可重演。白大褂不见了，衣服又红又艳，金冠束顶，手捧一把松针。干涸的海洋里长满了松树，每一棵松树都井然有序自动站好，周围悬浮着无数的空中飞鱼。那些鲷鱼是薄铁片做的，闪闪发光，摇头摆尾，鳞片如同一股锐气插入进来。梦中的这些鲷鱼都是没有意义的，它们不属于造梦人，也不属于其他人。嗅到一股松脂的味道，低头看到肚脐中生长出一颗豌豆，刚刚充满惊喜就开始坠落于无底洞穴，身体被从头到底穿透了。
胡皮克将手伸进刘红线的大腿深处说，其实我最熟练的技术是导尿术，在妇科临床实习的时候，妇科护理只让我练习导尿。女同学们对围观我导尿充满奇特的热情，我们班最漂亮的女同学叫王珍妮，探着脑袋站在最后，说你们不要挡着我，我只能看到胡皮克的头发了。我多么害羞，哆哆嗦嗦一次次插管失败，知道她们只要一转身就会笑岔气。后来我练习熟练了，但这些人的笑容野蛮又残忍地摧毁了我的自信心，我恨她们欺负我。
我说，胡医生你不是医术高明经验丰富吗？
胡皮克说，你听谁说我经验丰富了，我现在手已经发软了。
我说，我看到你的病人都那么信赖你。
胡皮克停了一会儿说，在医院我主要负责产科答疑，只是给她们检查一下身体，指导她们吃药辅助她们生产，但我没有做过引产手术，只是好久以前观摩过而已，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忆起来。
胡皮克不断修正以前的说法，原来他对我虚拟了一个好医生胡皮克，且臆造了他的爱情，但那些都不是事实，只是一些杜撰的故事。然而我却相信了庸医胡皮克，这种欺骗是多么残忍，他的回忆录简直就是牛皮录。
我说，你为什么不早说？现在将自己戳穿还有什么用！现在是关键时刻，你不要去想其他的事情。
胡皮克开始发呆，说一到关键时刻，我就会禁不住去想以前那些倒霉经历，一件接一件，时间越久我想起的越多，那些倒霉经历搅乱了我的正常工作，脑子塞满了太多的嘲讽。
医学院里每一个妇产科学系的学生都要进行公狗结扎实验，同学们都是能工巧匠，处理得井井有条，一个个灵巧地完成了他们的实验。你知道找一只需要结扎的公狗有多难，大家都必须珍惜轮到自己的机会。可是我愚蠢至极，输精管打结后忘记切口，那只狗打结的位置膨胀起来盛满了精液，像一个剥了皮的透明鸡蛋。我赶紧用刀片重新切口，竟然把狗的一只睾丸给弄脱落了，这在我们系的历史上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我成了医学院的笑柄，他们说有一个学不会输精管结扎术的笨蛋居然是我们的同学，只要一有实验同学们就都来观看。他们见到我脸上全露出半阴半阳的笑容，可我已经分辨不清笑容的性质，那一定是在不停地嘲笑我。
我说，我很关心那只狗最后怎么样了？
胡皮克说，那只狗扎管的地方发炎，很快就痛苦地死掉了。
我说，你现在应该冷静下来扫清内心的障碍，要有自信给刘红线做好这次手术。
胡皮克痛苦地说，一个倒霉蛋能获得信心吗？他只有从另一个倒霉蛋身上才能获得平衡，如果这个集体里只有一个倒霉蛋，那么别人的嘲笑就会一天到晚不离身。胡皮克眼睛湿润了，说如今我心脏突突地跳动，一紧张就会动作变形。不过我会冷静下来的，给刘红线打了针剂，必须集中精力背水一战了。
刘红线笼罩在白色灯雾之中，身体舒展，肌肤如雪，额头微微发红。胡皮克将一个长长的针头扎到她的肚皮上，只听见轻轻的一声呻吟。
我说，刘红线会感觉到疼吗？
怎么会疼呢，就像是指甲划过肚皮会疼吗？胡皮克说。
我说，指甲划过肚皮有时候也是会疼的。
胡皮克对我说，你不要吵了，赶紧到外面站着。我这是怎么了，突然说这么多废话。
我说，我也要站在这里看，你还说过需要我当帮手呢。
胡皮克说，快滚出去，我有些不耐烦了。
尹真人说，你把大门关上，外人不得入内，药铺中间有一把扶手可以自由活动的椅子，你坐在那里吧。
他们将我赶了出来。
任何手术都是很野蛮的，我有点担心里面的刘红线，又想到尹真人神通广大身怀绝技掌握仙家秘诀，各种灵验之处颇多，有了困难他就能立刻解决掉，我的担心应该都是多余的。不是知道孙钉子的故事么，那就应该相信尹真人奇功放异彩，能够以不变应万变。
为什么突然想起孙钉子？
孙钉子的老婆得了谁都无可奈何的疯病，隔个三五个月就要性情大变，精神失常一回，每次都是骑着自行车围着县城先绕三圈再冲出去。孙钉子命运灰暗，是个独眼龙，却爱老婆爱得那么深沉，修鞋修自行车修铝制煎锅修得很苦，没让女人受一点罪。他在大街上不断悲声呼唤女人的名字，最后鼻涕一把泪一把跑到素朴药店去。尹真人只是用嘴往手心里吹口气，再假装掐掐算算就知道女人往哪个方向骑走了。他做个方向的手势，孙钉子带着饭盒、狗粮和水壶跟两个狗熊一样的小舅子组成三人寻人组猛骑过去，一只毛发闪亮的狼犬跟在后面。他们先看到自行车，狼犬在车附近搜寻，女人一般只骑八十里地，然后就躺在荒野路边浓香扑鼻的花草中休息了。尹真人真的一次也没有错过，简直是一位具有超自然感应、令人难以置信的当代预言家。也有人提出异议说素朴药店在县城的冲要之地，不管女人往哪个方向跑，他只要留意窗外就能看到。孙钉子的故事每个细节都是有出处的，流传甚广。此时，我相信尹真人要是没有道家上乘功法是不能次次掐算准确的。
柜台后面堆满线装的宣纸医书，里面用毛笔字写着药品的秘方和配制方法，我把抽屉一个个都打开，看看里面的药材是什么样子，大方抽屉装着甘草、当归、党参、麝香，小方抽屉装着马钱子、附子、米壳，将虎骨、牛黄、羚羊角、珍珠。我把它们逐个放到鼻子下面闻一下。
我突然变得烦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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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地动，思绪被中途打断。尹真人慌慌张张从里面跑出来，一副魂飞魄散的样子，鞋里灌满了血，血液散发出一股膻味。
胡皮克惊慌地手持一把手术钳，手套沾满了黏糊糊的血浆。我拉住胡皮克问，刘红线怎么了？孩子什么时候能出来？胡皮克一下子呜呜哭出了声，奋力甩开我的手，说她的心率不断下降，呈濒死状态啦。看到胡皮克泪流满面，我也跟着哭出声，他说我们没时间悲伤了，快送医院急救。
刘红线睁开眼睛问，孩子呢？我刚才梦见在海里游泳在雾中行走，耳边听见有人说话。这是不是一个不吉利的征兆？话没说完，她支撑着手臂站了起来，下身什么地方被撕开了一个口子，血正在飞快地从身体里流失，潮水一样往外涌。刘红线大概以为自己还在做梦，揉揉双眼说，我觉得自己很轻，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轻？
顷刻之间，她说不出话了。血顺着腿往下流，就快把人冲垮了，五脏六腑都快流了出来，滚烫冒气的红褐色血水铺满了一地，肚里流出来的东西很像葡萄里挤出的果肉。生命在流逝，渐渐随着血渍化开。她晃了晃脑袋，诧异地望着自己的身躯，微弱地闭上眼呼着气，一阵阵痉挛，好像不可能再活下去了。我拖拽她的辫子，身体软绵绵的，一动也不动好似铁锚，小股的液体毛毛虫一样慢慢地往下爬。
我骏马一样蹬着腿冲回家。刘地方正在独酌，桌子上有一盘脏兮兮的草莓，脚下一排酒瓶子。我扑过去嗷嗷喊，刘红线快死了啦，赶快去抬她。刘地方耳朵聋了，酒精把脸喝成了一张鬼脸，只是潦草地唔着答应了两声。我说她快死了，你快救救她。他满眼的血红，嘴巴里吐出白沫，用吊猪肉铁钩一样的工具手扼住我的咽喉。他说，谁死了，我的手套呢。我尖叫，我怎么知道你的手套呢，你还需要手套么，你到你的梦里去找你的手套吧。酒瓶子滚落脚旁，他的力量让我的喉部有粉碎之感，几乎断了气。我嘴巴里发出闷响，手不停地战栗，感到全身的毛孔都在霍霍地响，痛感丧失。刘地方就要将我连根拔起，身子一挪动跌倒了，踩碎了一只酒瓶子，完全沉醉过去。我踢了踢他说，她要是活着你就别再找我了，死了会有人通知你的。
罪恶在肚皮的瓦解中完成了。要是时间可逆转，明天是昨天，后天是前天，一点点倒回去，一切也就可以改变。每个人都能够在生命的中点做一个选择就好了，选择是向前过活还是向后过活。如果一个人寿命是九十岁，那么四十五岁时可以做一个选择，要是对未来没信心可以选择向后活。过去，还是未来，哪个更拘束我们？有人走向过去，有人走向未来，这才应该是世界吧。如果那样，我现在就愿意放弃我的未来，逐渐回到过去，哪怕以前的日子是多么闭塞，对未来的日子是多么渴盼。一个活生生的新生婴儿应该是何种样子？微热、赤红又柔软，可惜我一眼也没有看到。
刘红线被送进了医院，我爬到窗户上，观看我的犯罪成果。她还未苏醒过来，呼吸细若游丝，脸上罩着氧气，一台心跳监护仪陪伴左右。深度昏迷的人很像一具倒下的木偶。此刻她一定是灵魂飞升了，不知道眼前看到了什么梦境。一个人居然可以那么快那么容易地和死神相遇，我看得眼里全是苦痛的眼泪，有了唤醒她的冲动。
生命存在并非意识全无，伤痛助长梦境。灵魂随之灰尘般飞散各处。刘红线回到某一天的梦境。梦幻之境界，空间浩大。一片混沌之气，白雾缭绕，形如狗。她感到肚子空了，吞进蹑空草，腾云而起，飞步太虚，脱掉了一件沉重的外衣。五彩云气，好多娇艳。奇花遍地，好多芬芳。大海，漂浮着一排骷髅头颅。她问这是爱河吗？一个心花怒放的声音回答她：这就是爱河，但是没什么快乐没什么温暖。云卷、草穗、铁鲷鱼、红翎羽围在她的身边，一张张梦中不曾见的脸庞在身边经过，飞得越远越孤单。痛苦是简单的，澄净又忘我。
医院楼下的布告栏贴了一张纸，写着：本院职工胡皮克盗用医疗器械，在院外私自为患者实施中止妊娠手术，制造了一起重大医疗事故，严重破坏了本院声誉。县医院广大职工都对这种行为愤慨不已，为了严肃纪律，本院决定开除胡皮克公职。特告知。
那张告示的面浆还没有干，一摸，手上沾有黏糊糊的东西。我的同谋胡皮克已经被除名，本来脑子里正对他涌出来一股股仇恨，现在谋杀者受到了惩罚，只剩下我这个帮凶罪恶深重没有受到惩罚。
刘红线得救了，但经历了一次死亡，还躺在病榻上沉睡。这算得上是幸运结局吗？我穿着满是血斑的裤子全身浸着血污，没有人和我诀别，没有人含着笑和我说再见呀永远再见，即使有人对我挥一下手也好。本来只想庇护刘红线，却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
我庇护不了任何人，收拾不了周围世界的残局，她遭遇的屈辱危难切肤之痛都是我带给她的。我将她推向深渊，制造了她的厄运，再也不能回来见刘红线了。我的忏悔一直持续，眼睛弥散出凄苦又灭了，我的忏悔收不了场，扔弃的死婴不正是我的兄弟么，这一切本不该发生的。我的兄弟错失降临，我第一次感到无法救赎的内疚，在晦暗中惶恐，一段人生仿佛就此结束。
写到这里，我突然失去了用语词将那卑污、骚乱和狡诈的心灵表述出来的能力。还有刘地方，我们彼此都那么缺少怜悯之心，最好能永远摆脱他的残障、酗酒和冷漠。
回忆充满了时光暴力，污迹不断迸出，千万不要对你的回忆深信不疑，一不小心它就会颠覆你。回忆是一座废弃已久的，宏大且空旷的宫殿，檐角点着幽幽的黄灯，四处充满了长长的黑暗甬道，横穿无法分辨的旷野，怎么也不能到达目的地。人的脸庞模糊，隔着万水千山却互相凝视。等候着寻不见的终点，像等候出生，有些漫长。回忆是自我分离的成长形式，自然生长起来又不断失落，由一种暗昧的力量操纵着，只会让人离自身越来越远。
终究，一切都随着清晨的白雾一起消失了。烈日灼人，日光把皮肤晒得发疼。海蜇都沉降到深处了，不然强烈的阳光会将它们晒化。远处是层层叠叠的礁岩，沙滩上全是融化的海蜇，只剩下蜇伞。海蜇的寿命只有整个夏季，海蜇产卵之后，沉入海底先是变成碎片，再变成一种黏稠的液体，只要八天就会融化分解得无影无踪。
我站在码头，不断回首。海面蓝光闪闪，远处的海草场漂浮着不计其数的坛子网。沙滩沉降，鲷鱼疯长。浑身长出鱼鳍长满鱼鳞，我就成了一条鲷鱼，正穿过捕满了海蜇的坛子网，身体连续地和海蜇碰撞，大叶藻类硕大无朋，在头顶的上空飞，一根也没有缠绕到身上。我就这样向深处游走了，一去不回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