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不言最终没有追到那个晚自习女孩。他用了很多常用的或者即兴的办法,比如,他在那个女孩之前出教室,然后躲在梧桐树的后面等待着她。他让自己仿佛从天而降一样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款款深情地说:我们,去喝一杯咖啡吗?女孩的确吓了一跳,但并没有被惊倒,也没有被孙不言的行为艺术所迷惑,她两手紧紧地抱着胸前的书,往后退一步说,不,太迟了。然后,就从孙不言的身边过去了。孙不言转过身来,看她在校园暧昧的路灯下笔直而飞快地消失。孙不言也常常制造偶遇,食堂、小卖部、打水的地方------但是,女孩似乎从来都不认识他,或者看到他就匆匆离开。
孙不言很想将自己的传奇经历讲给女孩听,佳人都是爱才子的。他曾经抱着这样一个雄心,就算这个女孩名花有主了,他也要横刀夺爱,因为爱情是没有理性和虚伪的道德的。他用了很多手段,甚至请来一个据称已经是百万富翁的同学,希望他先以财富屈服女孩,然后他再用智慧战胜财富。但是,女孩既没有拜倒在财富面前,更没有被智慧所误。
一个暑假过去了,开学的时候,女孩看他的眼神还像两个月以前一样漠然、冷淡,好像校园里许许多多擦肩而过的人。
孙不言失败了,彻底地失败了。但是,最后一个晚上,他跟我讲的是他和艺术系的女友分手的事情。
这不怪我,他说。那时候,他们的关系已经到了见双方父母的程度了,尽管孙不言认为这没有意义。但是,那年寒假,她带他回家见父母了。没有结婚,当然是不能住在一起的。女孩让他忍忍,忍两三天就可以了,他呢,不是不可以忍,当然也随时存着偷嘴的想法。而他的未来的老丈人,好像知道他的心思,惟恐他女儿吃亏,像监视罪犯一样监视着孙不言的一举一动,常常还说一些我们那一代常常听到的但在孙不言看来已经烂到棺材里去的道理,私下里又跟女儿说孙不言这个人靠不住,连最起码的教养都没有。
有一天,午饭的时候,孙不言拿了一根炒菜用的火腿肠,他剥开来,并不吃,他大声地叫他的女朋友看这个像什么,然后自己用舌头一下一下地舔。一桌子人本来正在七嘴八舌,突然安静下来了。他们看着孙不言津津有味地一边舔火腿肠一边看着坐在旁边的女孩坏笑。女孩脸色马上变了,她愣在那里,愣了很长时间,才醒过来。然后,她一把夺过火腿肠,对孙不言大声地吼起来:滚!
孙不言就走了。孙不言后来吞吞吐吐地说过,这是他做过的唯一一件后悔的事情。
孙不言走了以后,我们宿舍又恢复了平静。大部分时候各在各的实验室,周末偶尔打打牌。有时谈起孙不言,但谁都不往深里说。
我研三了,我的论文还没有眉目,我的导师提醒我做实验,出数据,然后写论文。他说你这样混下去不行,你还要上博士的。这时候我的父亲已经做了副校长了。
一切都很没劲,我觉得我需要一个目标。我的目标在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就被别人安排好了,一流的小学中学一流的大学,读到博士,然后出国。这是一个对自己的将来有长远打算的理科生最好的安排。但这,好像不是我的目标。
我的好些同学已经出去了,一般在研一或者研二的时候。对我们这些理科生来说,如果你立志想要出国,可能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情,尤其是我们这样的学校,如果读到研究生,最后留下来的可能就不多了。
我没有太早出去,因为我的托福考试不太理想。在孙不言来过以后,我突然发现,我早就不大想再呆在这里了。我父亲并不着急,他认为我上完了博士再出去上博士后也许更好。我将来的路应该是跟他一样,起码做到教授,但是不要在一个小学校,他希望我能做出点成绩来。很多年以后他告诉我,他之所以后来当副校长,是因为对自己作为一个学者的前途感到绝望了。而当他当上校长以后,立刻后悔自己原先对科学的执著。一个小学校,要想做出了不起的成果来本来就是做梦。这是他的原话,那么其实他后悔的并不是科学本身,而是他的屋檐太低。所以,他寄希望于我,他不希望我像大部分同学那样,仅仅是为了出国而出国,为了拿一张绿卡而奋斗,甚至不惜在找不到工作的时候到超市卖鱼。不,我的父亲他觉得那样太没出息。他觉得,我最好的人生应该是在大学校园。如果我能够在美国的大学校园里开始我的人生当然是最好的,但我的父亲对我似乎很了解,他觉得那不可能。他认为就算我有那样的学术能力,在生活能力上也不行,他觉得我需要在一个自己熟悉的地方、有一些裙带关系以便更好地开展工作。而且,的确因为他当上了校长,交际突然地开阔起来了,他认为对我的将来会有很大的好处。不说将来,就是现在,我们系里的主任有一天突然问我,方校长是你的父亲?我说,是。他说虎父无犬子啊,大有前途。我虽然在这个著名学府,但是这里卧虎藏龙,我其实并不起眼,从来没有人觉得我大有前途。
我的导师,那时候是我们系的中坚力量,杰出青年学者,他喜欢会写文章的学生。所以,他喜欢的学生并不恒定。可能上学期某甲因为连续发了三篇文章而一下子成为了他的宠儿,但是下学期,灵感突然枯竭的某甲也会马上成为了他的“弃妇”。他对我们的感情是根据文章的多少和发表刊物的影响因子来决定的,他开会的时候对我们说,难道是我要你们写的那些小儿科的东西吗?我要是不为了辅导你们,你们写的那些东西想挂我的名字我都不要。你们要记住,你们写得好,不是我这个通讯作者的光荣,我最多就是多了一篇可有可无的文章而已,是你们自己的成绩。但是,谁都知道,导师不可能自己做试验,也就不可能亲自写文章,理科硕、博研究生的文章直接关系到导师的科研成果。所以他这样说我们觉得没劲透了,不过,后来我们习惯了,我们姑妄听之吧。我读研二的时候,还没有发表过一篇文章,他直接告诉我,像我这样的人读到硕士就够了,读博士出来也没什么出息,简直就是浪费资源;我到研三的时候,他对我说要抓紧时间做实验,为博士期间的成果打好基础。我从来没说过要上博士,除非我的父亲告诉过他。于是,后来,我又成了他的博士。
我想,真正可以变成故事的我要从博士开始。
我搬到了只有两个人的寝室,这是一个两居室的套间,一人一间。在开学后的第二天,我看到了我的同室。我曾经希望他是个和孙不言一样有趣的人,然而,我看他一眼就知道了,我们俩在以后的三年内可能不会讲超过一百句话。我自己是个内向的人,可我不喜欢内向的人。果然,这个哲学系的博士,在此后的两个星期内,只跟我点过两次头。我们在同一屋檐下,但有时候两三天也碰不到面。
那年我们都25岁,我们在顶尖的大学读到顶尖的学位,我们都没有女朋友,我们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房间用电脑看A片。我们可能是可耻的。
但是,事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发展。
大概在第二个学期开学后两个月的一个下午,已经是春天了,我在房间里分析数据,我们宿舍的门破天荒地被敲响了。之所以说破天荒,是因为我们宿舍基本上没有人来。书读到博士,就不像本科那样肆无忌惮了,都怕打搅也怕被打搅,串门这样的事情不大有了,何况,我们俩都是内向的人。
我以为是他忘带钥匙,我去开门,做梦都没有想到,外面站着的是一个女生。
请问,何克强在吗?她不是那种天真无邪的少女模样,也不是风情万种的少妇模样,她介于两者之间,她是孙不言千方百计也没有追到的晚自习女生。
所以,你应该想得出来,我的惊讶是巨大的,我愣在门口,忘了回答她的问题。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是不是孙不言还住在我们宿舍。
而就在这个时候,就在我还没有来得及好好地礼貌地回答询问的时候,他回来了,他无声地走到她身后,拍拍她的肩膀。
死样,你想吓死人家?她迅速地转过身,发现是他,马上举起了拳头。
他握住了她的拳头,很快,变成了十指相扣。他向我点点头,把她牵进了自己的房间。房门在他们进去的同时关上了。
我回到了电脑旁边,那组数据已经完全不能拉回我的注意力了。我发现我在尽量抑制自己心跳的声音,我脑子里所有的细胞全部集中到了那扇关紧的门上。
那里面不时地传出她的笑声,她好像一直在笑。但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跟我住了大半年的何克强是个幽默或者有趣的人。
暑假里孙不言将她指给我看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一个美丽但是毫无生气的女生,她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喜欢活泼的哪怕活泼得有点过分的女生,或者是那种妖艳的带着风尘味道的女人。我曾经在校门口看到过一个穿着紧身衣的女人,她没戴胸罩,乳房不停地颤动,而乳头很固执地刻在紧身T恤的外面。那是夏天,我穿着休闲短裤,尽管短裤是宽松的,但是我自己都明显地感觉到了两腿间强烈的变化,我不得不装作系鞋带而蹲下来。然后我看边上走过来走过去的男生,他们似乎并没有像我一样强烈的感觉。那么,罪过只能归结于我25岁还没有女朋友。但是,我喜欢这样的女人。所以,我梦中出现的让我一泻千里的女人都是狂野的,我看不到她们的面孔,我常常只看到她们纷飞的长发,或者是直的或者是曲的。而孙不言的女神扎着一条古板的马尾巴。她虽然漂亮,但从来没有引起过我的不好的念头,我看她就像看一幅美女图一样悦目、养眼但毫无感觉。
可是,刚才,她站在门口的那一瞬间,她带着笑容;她伸出拳头来要捶打何克强的样子。是的,我不能不承认,孙不言是有眼光的。但是,何克强,跟我一样木呐的何克强到底凭什么赢了孙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