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博士快要毕业的那段时间,像是碰到了瘟神,每天睁开眼睛,都会担心今天是不是又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造访我。
我不是那种穷山沟里考上来为了脱胎换骨的那些学子,他们能吃苦,但是见识短,专业以外的知识碰都不碰。他们上大学是为了城市户口、读研是为了挣钱更多的工作。我几乎没有任何目的地读到了博士,接下来,大概就是出国了。我没有目标,也谈不上奋斗,如果有的话,那就是一步步地走出国门。
我的父亲也是个高知,在一所名气不大的学校做教授。他的专业是物理,要是他一直将学问那样做下去,现在已经平稳地退休了。而我,可能在迈阿密,也可能在硅谷,或者常青藤的某个大学里。总之,我会让他望子成龙的期待成为现实。可是,在他五十多岁的时候,突然来了官运,他坐上了学校副校长的交椅。
我的母亲是个农村妇女,是我父亲下放的时候结成的连理。他们这个年纪的人,如果不善折腾,通常是这样的婚配。你看,我的父亲不是个八面玲珑的人,但是,他却做了副校长。
我父亲做副校长的时候,我正好在读硕士,我是这所国内顶尖大学生物系的研究生。我之所以选择这个专业也是为了将来出国方便。生物科技正越来越广泛地进入了人类的生命领域。长寿、年轻、健康------这些被商人利用的诱人的字眼没有不和生物有关的。太专业的知识我就不说了,总之,我选择的是一个前途无量的专业。
我的性格并不开朗,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内向,所以,一直到研究生我都没有女朋友,但这并不代表,我心中没有想法。每个人的青春只有一次,我也是。我母亲年轻时候曾经是她们那个地方方圆二十里的美人,所以我长得不算难看,只是个子不高,而且,我完全继承了我父亲沉默寡言的个性,甜言蜜语的本领一点都没有。校园里那些好看的女孩总是在我看中之前就成了有主的花,而不好看的,我也看不中。就这样,我总是形单影只。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是的,我并不是不想,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要是我不想那就是高尚的了。但是我会想,想到极端就不大好了。那时候我的脑子里还没有确切的对象,所以,并不常常想到极端。一直到那年暑假,孙不言搬到我们宿舍。
我说得有点乱,但是我保证都是和我的故事有关。
孙不言其实跟我们完全没有关系,虽然他也是这个学校出去的。他是物理系毕业的,后来考的是中文系的研究生,就凭这一点,他让我刮目相看。要知道,跨专业都很难,他却跨系,而且考得很不错,他的导师是中文系主任,这个老头对孙不言由开始的喜欢到后来的恨之入骨,在我和他一起住了一个暑假之后,就觉得没什么希奇的了。
他住到我们宿舍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光荣的大学教师了,据说他在那个以理工科为主的大学里教美学,但是眼前却一个可用来举例的人都没有。于是,他常常在母校晃悠,有一天,他决定了,离开那个鲜花荒芜的大学,他说他宁肯整天坐在母校的校园里看着眼前的美女过来过去。其实,他真正目的是决定考博士了。而且,他不是考母校的博士,他要考到北京去,最好是北大。他要气死中文系那些不要他的古董们。就是因为这个,他搬到了我们的宿舍,借用了他朋友的一个床位,在这里专心复习迎考。
而实际上,我们并不大见孙不言认真复习,他在这期间看中了一个女孩子,每天晚自习的时候,背着书包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寻找,然后,坐在离她最近的空位置上,装模作样地看书。有时候也会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奇怪的是,孙不言一边锲而不舍地追求那个女孩,一边在我们宿舍天天怀念他的女朋友。
本来,大学宿舍和研究生宿舍也不是完全的寺庙,总有讲荤话的人。不过,大家都还不是那么太有经验,讲的也就是我这样的听众也能想到的,说完了就算。可是,孙不言来了,孙不言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夜夜“带”着他的女朋友。
他告诉我们,他的女朋友是搞艺术的。搞艺术的对我们这帮理科的和尚是有致命的吸引力,因为她们和美貌、气质、开放这样一类的词连在一起,令人遐想。
孙不言说他的女朋友,不,他说他老婆是搞艺术的。所以,他们俩在一起的生活也如同行为艺术一样。
我们每天做三次爱,早中晚各一次,有时候还不止。孙不言说他老婆相当敏感,碰一碰身体就软。他这样说的时候,一般都是我们已经上床了,有人会突然骂上一句:操!但是,孙不言并不停下来,也不会问骂谁,他从来不挑起事端,只挑起话题。孙不言会继续说下去,说好女人一定要在床上好,就像他的女朋友。好像他的女朋友非常宠爱他,他每个晚上跟她做爱,然后含着她的乳房入睡。
这个成了我的习惯,所以,她常常在半夜里再一次弄醒我。孙不言的回忆绘声绘色,而且有些地方含蓄得让人浮想联翩。因此,自从孙不言来了以后,我们宿舍里的三个人基本上就不大说话了,但是,也因此常常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我们宿舍除了我以外两个人,一个人女朋友在外地,另外一个人女朋友不大好看,还没有确定是不是真的要。但是,因为孙不言的到来,前者开始频繁地来往于女友的城市;而后者在短短的两个星期内,和女友的关系急速升温,超过了他们相处了两年的不冷不热。
孙不言对我说,是他的功劳。有时候,他们俩都不在宿舍的时候,他就跟我一个人讲。他对我还是处男嗤之以鼻。
想象没用的,那些三级片和毛片也很假,你非得亲自经历。你太老实了,把这么大好的青春浪费在这些死了多少年的公式上。在这么好的大学你不好好浪漫,以后的岁月你会遗憾的。他常常对我谆谆教导,认为我的条件至少骗到一个连。
然而我一直没有,起码孙不言在的时候我没有。但是,孙不言对我的影响却是悠远而漫长的。他启蒙了我,我也是他不折不扣的受害者。
我始终没有弄清楚孙不言是怎样一个人,他能考到这个学校的物理系,然后从物理系考上中文系的研究生,这不是一般的天之骄子们所能做到的。但他实在不像个名校出来的人,当然他也不是他家乡那个小镇的人。在他进入中文系的最初阶段,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欢迎,中文系的教授对一个物理本科生加入到他们的队伍感到很自豪,也很佩服。但是,不久,他们就知道他们迎来的是一个瘟神。孙不言几乎将中文系稍稍有点姿色的女生都勾引了一遍,她们为他与众不同的艺术气质和对艺术的独特见解而倾倒。虽然后来不少女生及时地清醒过来了,但是世上总有些痴男怨女,有一个貌不出众但是自视甚高的绝对才女为孙不言割腕自杀了。死没死成,不过这事闹得中文系发生了一场大地震一样,孙不言的导师亲自规劝他一定要对人家负责,甚至表示愿意做他们的主婚人。但是孙不言死不承认,说才女骚扰他。他是有理由的,他对非美女从来不感兴趣,有才无貌更是可怕,他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找死呢?现在都什么时代了,难道要他为了道义和同情去和一个他根本不爱的女人生活一辈子吗?后来不了了之。当然,他为此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色狼和不负责任两顶帽子死死地扣在他的头上,用他的口气说,很少有女人肯为爱情抛弃自己的安危的,所以,他在她们中间再也不如鱼得水了。
我有些怀疑,因此他的身影后来才出现在南艺校园的每个角落,骗到了“身体非常敏感”的油画系的女友。
当然,现在她已经不是他的女友了,否则孙不言不会住到我们宿舍来,他的那个多年来养成的习惯非迫不得已怎么会改变呢?
不过,孙不言对她显然是有感情的,和他密切交往过女孩子据他自己说一辆大巴肯定是装不下去的,但是听他说起的只有她。
他说她信任他,在所有人都断定图书馆门前的那辆自行车是他偷的时候,只有她说不会。
你怎么会堕落到偷自行车去呢?打死我也不相信。她天真地安慰他。
但是,没错,他当时的心里想的是:这么漂亮的自行车,啊,这么漂亮的自行车。问题是那辆车没锁!孙不言铮铮有词地对我说,我想,它没锁,总有人会推走它的,我总不能站在这里看着它,那么不如我先推走它,如果有一天有人说这辆车是他的,孙不言说自己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还给人家。如果他光是这么想也就罢了,但是他行动了,他将手里的一本书放在前面的车篓里,然后很自然地将自行车从一排自行车中退出来,就在他将要翻身上车的时候,车主从后面抓住了他。孙不言跟我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一点点的难为情都没有。他说,那狗日的,早不来晚不来。据说这事儿闹得并不比才女自杀事件小,孙不言作为盗窃犯被送到了保卫科,又是他的导师亲自去领他出来的。
我的老脸被你丢光了。可怜老学究对他除了愤怒,再也想不出其他的教育方法了。据说,本来孙不言就是他的关门弟子了,但是,他不能容忍自己最后的桃李是腐烂的、变质的,因此又破例收了一届。
关于孙不言,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但是,如果没有遇见他,我不知道我对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会怎么看。
我是个好人,肯定是。我们生在70后的这辈子人,关于文革这样的灾难并没有多大的记忆。我们在80年代开始上学,我们重新开始接受正规的教育。我们的书本并没有因为文革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相反,我的记忆中,我的小学和中学完全没有提到有关文革的教训,我们为了无产阶级的胜利树立崇高的理想,我们的荣誉感总是来自于为班级争光或者积极地加入到一个光荣的组织。我记得很清楚,我加入共青团的那一天,戴着团徽在烈士墓前宣誓的激动心情;我也记得很清楚,我怎么样骄傲地要我的父亲猜测我身上的变化,可是,我的父亲从上到下看了我三遍,也没有看出来我的胸前多了一枚团徽。我们这一辈的偶像是雷锋叔叔、海迪姐姐。霍元甲、丁力,郭靖已经是后来的事情了-------。我们那时候好像还没有素质教育、国学诸如此类的词,我们的美术和音乐课一点也不重要,我们的名著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们,肯定还是算有理想的一代的,起码我是。我的父亲虽然忽视了我的团徽,但是刚开始对我的期望也是做一个对社会对祖国和人民有用的人才,出国这样的想法是后来慢慢演变的,而且不是我一个人的演变。
所以,孙不言的到来,冲击了我也迷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