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黄昏时摇醒了儿子。当空的太阳终于下落,高温却俨然一台滚烫的马达,凭着惯性兀自继续空转。暮色四合,小巷蒙上了一层金灿灿的光芒。男孩张开眼睛,感到有些头晕和恶心。他睡意惺忪,眼中的母亲变得有些陌生,可是究竟哪里发生了转变,一时却难以说清。母亲整个人光芒闪耀,披着金色的纱巾,宛如站在未来的世界里。
男孩站起来,一阵天旋地转。在他坐过的地方,留下了一块汗湿的烙印。他忘记了两腿间夹着的可乐瓶。可乐瓶被男孩在睡梦中夹成了“K”形。它掉在地上,骨碌着滚出去,滚的过程中瓶体复原成圆柱状,好像不断被充进了气流。但它并没有像男孩所担心的那样飘向空中。男孩想去把它追回来,却被母亲阻止住了。
“我们去吃饭吧,你一定饿了。”母亲的声音虚弱不堪。
母亲终于想起来儿子会饿了。说起来,男孩内心的失落也是有道理的。从早上到现在,他不过喝了一瓶饮料。男孩忘记了母亲曾经阔绰地给过他一张百元钞票,他只是感到莫名的委屈。今天他并没有比在村里时更糟蹋自己,没有翻墙爬树,没有就地打滚,可是现在他觉得自己从没有过的邋遢。他想自己是被热坏了,是被热脏了,是被热病了。他甚至希望母亲继续忽视他的饥饱,乃至无视他的存在也好,好像现在母亲对他冷酷一些,反而会给他起到降温的效果。
男孩磨磨蹭蹭地跟在母亲身后,震惊地发现母亲的屁股上洇湿了很大的一块。男孩猜想,难道她在诊所里尿裤子了吗?母亲走得缓慢而笨拙,是一种古怪的步态——两腿叉开着,脚步蹒跚。
金黄的天边浮着一轮银白的娥眉月,薄薄的,几近透明,轮廓给人随时会淡化下去直至无存的脆弱感。男孩不经意间抬头看到了这日月并存的天象,心里只觉得一阵空茫。
母子俩走进了路边的一家小饭馆。母亲双手撑在餐桌上,慢慢地偎进椅子里。这时候,男孩才如梦方醒,原来发生了转变的,是母亲的那张脸。那张母亲面具一样罩着的笑脸不见了。母亲从诊所出来,就像是被剥去了身上一层隐形的壳。这让她整个人仿佛都缩小了一圈。同时,她也不再显得僵硬和呆板。她重新变得柔软,像一段弱不禁风的柳枝。
母子俩对坐在一张圆型的餐桌前。母亲用一种儿子从未见过的目光动情地看着儿子。而男孩,也突然身不由己地感到了伤心。饭馆实在不算高级,不比他们村口的那家强多少。母亲的两条胳膊放在油污的桌面上,一只手捏着那只牛皮纸的信封袋,一只手将儿子的手捂在自己的掌心下。母亲的嘴角掀动着,她有些不能自持地想说点儿什么,但是她有些不能自持地什么也没说。母亲生命的律动从掌心震颤着传递给男孩,一切都让人感到绝望,但似乎又有希望暗自生长,就仿佛那只信封袋中,真的如男孩所想象的那样,装着一个一劳永逸的对策。
男孩干燥的舌头猛然变厚,抽动着,感觉像是要缩进喉咙里。在他身体的深处有一种相反的、无法控制的气流一个劲儿地向上拱。他预感到有什么事即将发生。
母亲将桌上那张封着塑料皮的菜单推向儿子:“你给咱们点吧,点最好的,点你最爱吃的。”
男孩想给母亲一些安慰,他想让母亲高兴起来,想给出一个与这一天相匹配的建议。他忍住不适,故作轻松地用普通话郑重其事地说:“喝杯咖啡吧,加点儿糖吧。”
说完男孩势不可挡地呕吐起来。隔着小饭馆的窗玻璃,男孩看到一只可乐瓶漂浮在空中。天光是琥珀色的,宛如流淌着油脂与蜜。此刻还有什么在空中飘?下落的夕阳,上升的弦月,鸡毛,下水,熠熠生辉的苍蝇,一个血呼呼的弟弟,以及宿命一般掩杀而来的黄蜂。
原来呕吐是这么地令人忍无可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