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先生家的门前摆着门垫和几双拖鞋,母亲指示男孩换下了脚上的鞋子。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女人,系着条围裙,不太友善地盯着母亲瞧个不停。
房子很大。里面的一切几乎和男孩在电视上看到的一模一样。水晶吊灯,地毯,通向跃层的木楼梯。一个肥胖男人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戴着眼镜,背心下腆起的肚子让他像是怀抱着一只篮球。男孩想,他一定就是丁先生了。
母亲不其然呕吐起来。但这一次她有所防备,左手飞快地捂住了嘴巴。她的确没什么可吐的了,只是肩膀觳觫着干哕。男孩想,也许母亲真的吐出了自己的胃,如果她的手挪开,她的胃没准就会跌在脚下那块厚墩墩的地毯上。男孩再次将手里的可乐瓶塞给母亲。母亲抓住了,很理智地没有去就着瓶子喝,那里面所剩无几的内容,只会让任何一个举着它去喝的人显得滑稽。她紧紧地捏着瓶子,把瓶子捏得七扭八歪。男孩不安地看着母亲,很想贴在母亲的身上。他觉得内心慌张,也需要一个像可乐瓶一样的什么东西能够被抓在手里,成为自己的一个依赖。
丁先生胳膊拄在膝盖上,支颐着脑袋,神色略微有些好奇,爱莫能助地看着这对母子抖作一团。当母亲终于平复下来时,男孩才发现,一个精瘦的女人无声地站在楼梯上望着他们。
“看来是真的了。”女人发出一声叹息。
母亲的惊慌显而易见,她看看丁先生,再看看这位女主人,脸上不恰当地板结着笑意。男孩知道,这并不是母亲的表情,母亲只是变成了一个笑面人。更加可耻的是,当母亲放下捂住嘴巴的手时,她的嘴角粘着一枚腐烂的芹菜叶。
“你不要吃惊,”女人皱着眉说,“你知道,老丁什么都不会瞒我的。”
母亲像个笑脸傻瓜,两只无处着落的手一同抓在可乐瓶上,好像扶在了一根想象中的扶手上。
“我就知道没这么好打发,看到了吧,”女人对着自己的丈夫说,“这就找上门来了。”
丁先生讪笑着,揪揪自己的耳垂。他圆滚滚的,让人颇有好感。
“究竟唱的是哪一出呢?”女人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母子俩。
“我在电话里都跟丁先生讲了,我也没想到……”母亲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男孩可以作证,早晨出门时,母亲的确在村里的小卖部打过一个电话,那时母亲捂着听筒,满脸愁云。
“你也没想到?”女人吁口气,“你没有做过措施吗?”
“有的。可是,医生说也会有意外。”
“你看过医生了吗?”
“嗯。”母亲畏葸地点头。
“村里的医生?”
“嗯。”
女人再次吁了口气,拍一下楼梯的扶手:“上来说吧。”
母亲将手中的可乐瓶塞还给儿子,顺从地走向了楼梯。男孩有些迟疑,很想跟在母亲身后,但那个女人凌厉的目光让他却步。她们消失在楼梯上。男孩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他觉得有点冷。这栋房子的温度比他们来时乘坐的空调客车还要低。
“过来。”置身事外的丁先生坐在沙发里,向男孩招着肥胖的手,“过来过来。”
男孩慢腾腾地走到他眼前。他真的很庞大。有一瞬间男孩不禁猜测这就是那个刚刚在街上裸身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摩托车手。男孩想丁先生要是行动起来,身上的赘肉势必也会像水囊般的甩动吧。
丁先生彭彭地拍着沙发:“坐下来坐下来。”
男孩坐在了他的身边。
“多大了?”丁先生在男孩头顶摩挲了一下。
男孩报出了自己的年纪。其实他并不想回答。
“喔,这么大了,”丁先生搓着双手,若有所思了一阵,像电视里的人说着那种抑扬顿挫的普通话:“你想不想要个小弟弟?”
男孩惊讶地抬头看他,态度僵窘地用力摇了摇头。从男孩坐着的角度看去,丁先生一侧脸颊的肤色发暗,像是遭人殴打后留下的瘀痕。
“你可能会有一个,”丁先生看了眼楼梯,压低声音神秘而严肃地说,“不过很快应该就又没啦。”说完他摆出正襟危坐的样子,像是终于说出了内心抑制不住的秘密后立刻开始心有余悸地矫正自己。
“我听不懂。”男孩如实说。
“听不懂?”丁先生颇为苦恼地挠挠头皮,“嗯,其实我也不大搞得懂。”
“我听不懂。”男孩坚持这么回答。他认为这是自己目前唯一能说的最保险的话。
“你能帮我个忙吗?”丁先生权衡了一阵,犹犹豫豫地说。
男孩默不作声。
“嗯,你替我跟你妈妈说声对不起,给她道个歉。”丁先生的双手插在两腿间,身子前后摇晃,眼睛望向天花板,估量着眼下的形势,“怎么样,可以吗?”
“我听不懂。”
“好吧,算了。”丁先生不得要领地胡乱笑起来。他这么通情达理,好像他完全理解男孩的处境,好像他也在经历着同样的困扰。“你想喝点儿什么?”他问。
男孩像是被什么力量控制住了,只会用力地摇头。
“喝杯咖啡吧!”丁先生拍了下巴掌,“加点儿糖吧!”
系着围裙的女人应声端来了他要的东西。男孩想,这个女人所做的一切,以前就是母亲做着的吧,如今女人顶替了他的母亲。
那杯咖啡冒着热气,泛着油亮的泡沫。
“喝吧,”丁先生心不在焉地招呼男孩,“喝吧喝吧。”
男孩将手中的可乐瓶放在地上。不用再和丁生生说话,这让他如释重负。咖啡男孩见过,在电视里。电视里的人们常说:喝杯咖啡吧;有时候,他们也会加一句:加点儿糖吧。当男孩捧起眼前这杯咖啡的时候,倏忽认为自己今天坐了五个多小时的汽车,就是为了来到这杯咖啡的面前。它就是一条路的终点,就是他们在盛夏里动身前往省城的一个目标。如今,男孩把它捧到了鼻尖。他扭脸去看丁先生。丁先生也在看他,肥厚的嘴唇湿漉漉地耷拉着,冲他浮出心事重重的笑。
客厅里只有空调发出的换气声。男孩觉得在这杯咖啡的周围,有一种独特而私密的氛围正在生成。咖啡很烫,他只能嘬起嘴,小心翼翼地去试着接触那新鲜的滋味。
——这时候母亲下楼来了。
母亲的手里捏着一只牛皮纸的信封袋,神情恍惚,像个梦游的人。她似乎完全忘记了儿子的存在,径直走向门口。男孩只有仓皇地放下手里的咖啡杯,并且没有忘记拿起自己的可乐瓶。他匆匆跑向母亲。尾随着母亲出门的片刻,男孩回头瞥见丁先生拄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摸来的金属拐杖吃力地站了起来。
是的,男孩并没有尝到咖啡的滋味。他的上嘴皮,第一次和咖啡接触,不过是刚刚沾到了一丝泡沫。这似是而非的一丝泡沫粘在男孩的嘴皮上,当母子俩走出楼洞,溽热的空气迅速将之驱散殆尽。男孩无法甘心,谨慎地伸出舌尖,仔细探寻留存在意识里的那种感觉。他的嘴唇起皮了,在烈日下像一片片细碎的鱼鳞。可是他觉得自己的嘴唇非同往昔,总有依稀的滋味回味不尽。男孩无法形容它,只能凭感觉在心里臆造它莫须有的醇香。他以自己有限的经验将之想象为油脂与蜜的混合物。
母亲神不守舍。她整个人都是坚硬的,也像是被烈日钢化了一样,有股一意孤行的味儿。一辆小车在身后不停地按着喇叭。但母亲充耳不闻,也像一辆车子般的当仁不让。那位保安正靠在小区门前一根有涡旋形花纹的柱子上,他升起栏杆,目送母子俩从行车道走出去,庄重地向他们敬了个礼。
尽管男孩不认路,但还是发现他们并没有走回来时的方向。母亲走在前面,男孩不知道将被引向何方。他有种被劫掠和槌打的感觉,就像被扔进了盛着沸水的洗衣机里搅拌。他感到被热得浑身发痛。男孩看到母亲后背的汗水已经洇湿了衣服。她也在经受着劫掠和槌打,想必也被热得浑身发痛。
“妈,我们要去哪里?”得不到母亲的回应,男孩无聊地独自嘀咕:“他让我跟你道歉,他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