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开门的还是我妻子,那身睡觉才穿的旧衣服让我有点理亏。结婚前,我总以为专做儿童文学的女编辑会有不一般的童心,我们家的确从来没为钱什么的闹过纷争。我尽量满足她对月光和落地窗的需求。可是弥补了一个欠缺,便有一个潜伏的欠缺等着我去弥补。我真怕有一天她会把她收藏的五六百本书一打包,开着我那辆还挺新的东风雪铁龙走了。
尽管路上尽量调整好情绪。我妻子还是看出点不自然来,问我干什么去了。我随口说碰到一个熟人,告诉我过去跟我同过事的某某出了车祸。
这个某某我妻子也认识,神情一下子紧张起来,问我撞得怎么样。
恐怕得在床上混几年。我说。我妻子最不爱听这类消息,在我眼前晃了几晃,马上闪开了。我这也不是撒谎,只不过发生在我去寒山之前,后来我认识马了,忘了告诉她。
这天晚上,接着一个白天,一个晚上,糊里糊涂过去了。星期天我妻子起得特别早,她要赶火车,去会一个刚生完小孩的朋友。庆幸的是,她把儿子也带去了。
她关了门,我还不放心,站到客厅窗口,看她拉着儿子的手,她披在肩上的淡黄的围巾,一飘一飘地,出了弄堂。
我还是不放心,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端杯茶,眼睛停在开着的电视上。估计火车开了,我拨了她的手机号吗。打到第四个她才接,嚷嚷着说车挤得要命,早知道不坐火车去了,她的声音又热又干,用不着仔细,就能听到火车的轰隆。她问我是不是要叫儿子听,我说不用了,然后,我又说了几句,叫她路上小心之类的话,就把电话挂断了。
拉下窗帘,我马上开了我妻子设在抽油烟机上方的保险柜,把户籍证房产证什么的连同存单全拿了出来。我就站在凳子上,数了两遍存单。
我家有这些存款,马是怎么知道的?
我父亲死的头天晚上,我母亲非说他来过,还把扔在灶台上的锅碗碰得叮当响。我睡得沉,没听见,再说我根本不相信世界上有鬼神这一说,第二天晚上,连着一个星期我坐在灶台旁边的椅子上睡。可是当我凑着油烟机的照明灯数钱,却疑神疑鬼起来。
但是,真要把存单换成钱,我还没那个勇气。我揣着存单,在早晨淡黄的阳光下,一条马路接着一条马路的逛下去。银行多的出乎我的想象,每靠近一家,我就不由自主探头张望,想,要不就这家?玻璃影响了我的视线,柜台,柜台后面穿着整齐的职员,给我一个幽暗的印象。
我发现在比较冷清的柜台跟前更容易引起注意,后来我专去人多的地方,可是,每次我的手已经准备好伸进口袋,又缩回去了,随手取了几张宣传单出来了事。
中午,我随便找了个面摊,随便叫了碗面。烧面和端面的都是一个说不上中年还是老年的男人,他汗湿了贴在鬓角的头发让我觉得很亲切,我很想问问他这样换个会飞的装置合不合算。当然最后我什么也没有说。跟每个在面摊前停下来,吃完面又走的人一样一本正经。
吃饱的我,突然对一切都产生了厌倦,觉得自己是够荒唐的,包括马。这是一个无比踏实的世界,我却想着脱离和浮游。直到我妻子顽强地钻进我的脑子,我又拨了她的电话,可是她问我有什么事的时候,我挤出干巴巴的笑,说没事,叫她在外面开心点。
我的存单旅游了一圈又跟着我回家了,我对自己定夺不了的行为可耻。捂在被子里,我劝自己忘记这件事,明摆的,这是骗人的事。干嘛非要当傻瓜?但是随着时间一点点推进,我又焦虑了,在几个房间之间穿来穿去。天慢悠悠地转灰,并且把灰落到窗台上,我第二次带着存单出发了。
马比我来得稍微晚了些。
交钱的时候,我的语气就有点惨然。
千万记得,它没法带你到那儿的。马忠告我说,指着天上明显区别于其它的一颗暗红色的星星。那几日报纸连续刊登火星冲日的消息。我遥望一会,告诉马,我没想过去那么远。
也别去那儿。这一回马指的是从雾气中隐约透露出来的细碎复杂的灯光。他这天没带他的那套装置,显得很轻松。我发现他剃短了头发。我没法看出他别的什么。
烟盒里还有两根烟。我问马抽不抽。马说不抽。他右手的一根手指朝我勾了勾,说,伙计,再见了。
我摆摆手,心烦意乱地蹲下,点着了第一根。
抽完第二根,我站起来,想到一个问题。
我把装置拿回家显然是不可能的。那我把它放到哪去?
我绕着寒山走了一个多小时,总算发现了一个什么动物留下来的洞,因为我丢了几块石头进去,没蹿出东西来。我暂时把我的装置安放进去,上面故意撒了一层箭竹叶子。为了看不出翻动的痕迹,我把叶子细细的翻了一遍,注意不让它们潮湿的一面朝上。我的心还在犹疑不定,小手电的光在黯淡的坚持了好一阵后,熄灭了。
这一夜我根本没办法睡踏实,好在我妻子和儿子因为旅途劳累,听不见我已经翻来覆去好几个小时。我一迷糊,就梦见有人挖走了我的装置。我追不上,拼命地叫起来。
我妻子起床后眼皮浮肿,我心虚地不敢看她。我打算等她问起那些钱再解释。如果她恰巧忘了,那就最好,虽然这种可能太微乎其微。但编造一套合乎情理的谎话,不符合我的习惯。
我儿子泼到地板上的半碗牛奶马上让她发作起来。她高声叫着,没梳头发的脑袋在桌子底下晃来晃去。我说我来擦吧,刚凑过去,就被她一把推开了。
在去幼儿园的路上,我一直在盘问我儿子,但没什么结果。我怀疑她在朋友那儿受了刺激,她们总是不在意自己有的,只为自己没有的懊恼。她每次从外面回来都要讨厌我几天。
一离开幼儿园我立刻拐向寒山的方向。中途我打了个电话,请了半天假。我很怕忘了埋装置的地方,结果没有耽搁多少时间,就把装置挖了出来。我松了口气,擦干净手指上的淤泥草屑,它们散发着古怪的臭味。中午,我找到了安放装置的地方,就在寒山附近,一个空了的院落。我最满意它和旁的房子没有牵连,邻居的眼光有时也是够可怕的,不利于我的装置。院子里矗立着一棵构树,没有旁的树和它做伴,挂着已经有些干瘪的通红的果子。
没有马陪着,我一个人有点冷清,不由自主想起那个卖果子露的女人。
有段时间我迷上了喝果子露。这种不期而至的嗜好让我充实了好一阵子。反正我站在果子露店门口,看着一排装着各种果子露的大玻璃罐,马上想喝一杯。我问卖果子露的女的哪种果子露好喝。没想到她说,你不自己尝一下,又怎么知道?我跟你说好喝的你就相信好喝吗?好吧,我指着第一个罐子,说先来一杯这个。第二天又要了第二个罐子里的。第三天我再去,还没开口,卖果子露的马上笑着打开第三个罐子。
每次付钱,我都拿一张整一百块的,口袋里有零钱,也要装模作样拿出钱包,抽出一张。我没有细嚼慢咽的习惯,有时我喝完了,她还没数好找我的钱。我希望她动作慢点,因为她数好了,我就没有理由再呆下去了。
喝第三杯果子露的那个晚上,我一直在想她。除了我妻子,我还没想过会跟哪个女的睡在一起。再说我们也就是喝果子露卖果子露的交情,除了她圆圆的脸,黑黑的皮肤,谈不上别的印象。
不久,我做了一个离奇的怪梦,梦见她死了。我在梦里哭了起来,死了的她伤心地流出两行眼泪。这个梦让我很别扭。我是有一阵子没去光顾,等到再想起,果子露店已经变成正在装修中的手机店。我不知道怎么跟那个打冲击电钻的打听卖果子露的女人。我以为不会找到她了,正失魂落魄,一抬头看见斜对面的果子露店招牌。我靠着新漆的柜台,喝着一杯没喝过的果子露,点点手机店,含糊地说,还以为你招呼不打就走了。她嘻地一笑,说,我不会走的。说不定是我走,我摇着剩下的小半杯果子露说。她继续嘻地一笑,那到时我一定让你喝很多很多的果子露再走。
我有时以为她的果子露店可以永远开下去,我却不会永远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