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租住的地方,理论上应该叫做城乡结合部,但现在很多事情,除了在理论上站得住脚,实践起来都会有些模棱两可,因为实践中的一切,都变得似是而非了,不再像石器时代那么泾渭分明。
这块叫做“雁滩”的地方,二十年前据说还是一片农田,当年兰城的男青年,稍微有些抱负的,如果弄上个“雁滩”姑娘,都会有些气短,被人问起,不禁就要含糊其辞,反应快的,随口会将姑娘们的出处说成是“城东的”。雁滩就在兰城的东边,这一点,是不含糊的,就好比东京,理论上也是在兰城的东边一样。可事情说变就变了。今天的雁滩,哪里还见得到农田?全部是楼了。雁滩姑娘们摇身一变,都成了抢手货,因为卖了地,她们都成为了有钱人家的闺女。然而在理论上,此地依然是要被冷静地视为城乡结合部的,大批的外来者盘踞在这里,来来去去,就像当年的庄稼,一茬一茬的,等待着被这座城市收割。
像我们这样的寄居者,在兰城的雁滩比比皆是。我们来自五湖四海,可目标却未必是同一个,当然你要笼统地概括一下,五湖四海的目标也能够被你在理论上总结成一条定律什么的。我们的房间在雁滩一栋四层小楼的顶层,四壁连带房顶都没有经过粉刷,预制板直接裸露着,楼面的外墙也没有任何装饰,倒是表里如一,那种水泥特有的灰白格调,让这一带的楼体呈现出一种堪称肃穆的气氛。周边几乎没有什么植物,一切都暴露在白花花的阳光里,到了夜晚,即使万家灯火,也显得是旷野无人。住在这里也有一种别样的好,那就是,尽管周遭甚嚣尘上,但只要你认得几个字,或者不幸有着一颗还算焦虑的心,那么,你就会感受到某种非常突出的宁静之感。
我们一共是四个人,我,小王,小虞和老虞。我姓李,被大家唤作小李。大学毕业后我就在雁滩这个范围内辗转栖身,白天乘车去市里面打工,暮色四合的时候跑回来挤进架子床睡觉。最让我难以释怀的是,我常常需要把自己在夜晚投奔的那个地方叫做“家”。下班的时候,跟同事们打招呼,不免要说“回了”,可是回哪儿了呢?回宿舍了?回出租屋了?都不大合适,好像也不太符合汉语的规范,约定俗成,也只能大大咧咧地吵吵:“回家了回家了。”这么吵吵完,自己的心里不免就会有些发虚,因为毕竟是夸大其词和虚张声势了,其后的归途,就会感到有些凄凉。
小王年纪与我相当,也是大学毕业后混到雁滩来的。
余下的二位,本来也乏善可陈,大家不过是五湖四海,不过是萍水相逢,但好玩的是,他们居然都姓虞。关于姓氏,我们能说些什么呢?你看,我姓李,据说这个姓如今已经是第一大姓了,如果谁当街大叫一声“老李”,估计应者云集,会有不低的回头率。小王也比我差不了许多,我打工的那家公司,就有十数个小王。可是,在我们蜗居的那个20平米的狭小空间里,我和小王,居然成为了少数。我们的另外两个同屋,都姓虞。为了将他们区别开,只有把年纪稍大的那一个叫做了老虞。老虞其实也不老,只比我们大个三两岁,可是没办法,谁让我们遇到了这种状况呢?——有时候,姓虞的会成为多数。
“对于老虞这个人,你们了解多少呢?”有一天小虞向我们发问。
是啊,对于老虞这个人,我们了解多少呢?这么说吧,最先被压缩进这个20平米空间里的人,是我和老虞。我们在一个夏日的午后循着楼外张贴的广告不期而遇,我眼前的这位乍一看还是蛮普通的,就像所有毕业三五年后依然没着没落的青年,整个人的外观,就是一种“城乡结合部”的风貌,但当时,我看着老虞,觉得他有些没来由的别扭。后来我算弄明白了,可谓恍然大悟——原来这个老虞把衣服是统在裤腰里的。这应该是老虞让我别扭的地方。说起来也没有什么充分的理由,衣服统在裤腰里,本来不是个问题,但不知道有谁统计过没有,把毕业三五年依然没有着落这些因素都参考进去,这样的一部分年轻人,有多少会是将衣服统在裤腰里的?老虞他栖身雁滩的出租屋,谋生于一家卖汽车配件的小公司,天天骑一辆需要弓背塌肩才能驾驭的自行车,行程大约都在50公里上下,这么一个人,却像写字楼里的小开一样,习惯把衣服统在裤腰里,可不是他妈的有型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