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起来,马丁看着她。“我出去一下。”她说。毛蟹说:“你没睡着啊?我当你睡着了。”
她朝他扮了个鬼脸。她是去卫生间,她在那儿重新梳了头发,流了点眼泪,随后照着镜子撸了撸鼻子,回到外面。暖暖不知在说什么,声音很不高兴,她坐下,发现气氛有些两样,马丁说他们这些官二代其实混得都不算好。北京他们这样的人太多了。他们都有一套自成不变的行事方式,说到底放不下面子,懒吧。
“还有天真!”暖暖强调。
“天真?就算是吧。”马丁咕噜了一声。
一点四十分,马丁招手买了单。
宜春第二次看到他那叠赤裸的钱。随后,六个人顺着狭窄的楼梯鱼贯而下。在拐角上,马丁的手按在她背上,好像怕她摔下楼去。她是有些摇晃,鞋跟踩不实地板似的,不过还是安然下了楼。到了楼下,他的手拿开了。她背上却仿佛仍然有一只手滚烫地压着她,压得她久久没有说话。到了外面胡同口能打车的地方,他们就该分手了。
暖暖走近她,挽住她的胳膊,默默地往外走。
风凉爽了一些,吹着湖边的大柳树。几个人像是走在幻影一样的迷梦里。谁也不认识谁,也不认识自己。这是最适宜忘记自己的地方。这里的乐子,是忘记自己之后得的。回到家里想起自己又该怎么办啊。最好的办法就是倒头就睡,继续不想起自己。
忽然,暖暖说:“你看月亮,这样薄。”
她看天上,果然半个月亮薄薄挂着,真如一搠要破。
暖暖皱眉:“我怎么觉得自己没在后海?”
她笑:“真是,我也这么觉得。”
小灯笼在前面大笑道:“那你们在哪里?别神经病了。啊!我不想回去。马丁,马丁,我们还去哪儿?你带我们去。”
“唱歌去?我们唱歌去?去不去?”马丁说,面朝她们,倒退着走着。
暖暖吃惊说:“唱歌?我不去。”
“开玩笑的吧?”宜春不相信他们还有这样的兴致,难道这一夜还没结束?
朦胧中,她们走到胡同口,毛蟹站在蓝色烟雾一样的夜色里朝她们张开双臂说:“怎么样?唱歌去?”
暖暖悄声说:“你疯了?我不想去。几点了?”
幽暗中,马丁的眼睛闪闪烁烁地看着她。
小灯笼上来拉她,“去吧!去吧!就唱一个小时,唱一个小时我们就走。”
她被小灯笼拉得不能动弹,回头跟暖暖说:“就去一下吧。坐一下我们就走。”
马丁在打电话,“黛米,唱歌去啊。钱柜,鼓楼大街西边的钱柜。别搞错了。等你啊。”
“丽丽,唱歌去啊。钱柜……”
前面已经没有毛蟹的影子,远远还能看见小灯笼的黄裙子。她不知道小灯笼干嘛跑这么快,看看四周,也没有暖暖。这让她觉得很荒诞,好像她是在一个梦里。马丁还在打电话,但是当她走到快和他齐肩的时候,他缓缓放下了手机。路灯下,他的面颊好像突然塌下去了一层——这才是他真正的脸?她像要打破幻觉似的问他:“看见暖暖了吗?”他摇摇头,说:“还在后面吧。”不知为什么非常小心地朝她笑了笑。她不知道怎么形容这一笑,又问:“你朋友呢?”他仍非常小心地笑了笑,说:“也在后面吧。”她停下来,“那等等她们吧。”他说:“好啊。”但还是很慢地朝前走着,她于是也很慢地朝前走着。说点什么呢?她刚这么想着,马丁先说了,“很多年前,”马丁是这么说的:“很多年前,我去湘西。”
“嗯。”她说,不知道他要讲什么。
“住在湘西的一幢民房里。”
她听着,没说话。
“房子里有一口棺材。”说了这句,他又停了,显得非常地困惑。
她的心猛地一跳——淡淡的惧意随即弥散开来。他为什么讲这个?两点了。夜色还是很清,半个薄月亮洒下白净的光,到处是拖长的黑影。
“你怕吗?”他问,注视着她。
他眼睛里的神色打消了她刚生出来的惧意,他的话不阴森,倒像个孩子在谈他喜爱的玩具。为了表明她真不怕,她问:“然后呢?”
“你不怕我就接下去说了……一个晚上,我什么事也没有。那儿没有电视,没有网络,没有电脑,没有手机信号,只有我和那口棺材。棺盖一掀就开了,棺内干干净净,闻着有股松木香,角落里还留着几粒木屑。我突然很想钻进去,我想试试看,钻进去会怎么样,我就真的钻了进去,躺好,把手这样放着,你看——”他把手横在胸前交叉起来,叫她看,“就是这样,看着屋顶被烟熏黑的木椽子,我想,死就是这样了。我想,我就提前感受一下死。”
“那几天,我每天都往棺材里躺一会。真怪,这样躺一会,再出来,我的心宁静了很多。”
马丁沉思着,像在回想那天,经过这半夜,他不仅瘦了一圈,眼皮也又松驰了一圈。他笑了起来,“真的,我当时想,我还能爬出来,多好啊!只要能爬出来,就好!”
他的话实在不知道让她说点什么,如果他小一点,是个小孩,她会像抱女儿一样抱住他。如果他不是在炫耀他的孤独,就真的是孤独。可她说什么呢?一辆黑色的汽车缓缓地从他们身边开过,一家面包房仍在营业,橱窗玻璃里灯光通明。她想起小时候见过的一个医生:卷着裤脚站在大雨里淋着,雨水从头上脸上滚落下来,一身的水,一动不动站着。她听大人说他什么也没有了,雨把他住的房子压塌了,他的妻子母亲还有刚刚两岁的孩子全死了。可是马丁没有什么也没有啊。他什么都有啊!他没有了什么呢?!
后面的脚步声近了,是马丁的情人,赶上来和他们一起朝前走。她先看见KTV的金色大转门,随即看到站在门口的小灯笼和毛蟹。
“暖暖呢?”她问毛蟹。
“怎么?她没跟你一起啊?你先上去吧。”毛蟹说,“我在这儿等。”
除了他们,大厅里看不见一个人,高高的穹顶上吊着一盏硕大的水晶吊灯,她在电梯的金属门上看见自己发青的疲倦的脸。两点半了。她很少这么晚睡。她不习惯这种生活。可她为什么不走?还跟着他们走进迷宫一样绕了好几个圈子,走进那间黑漆漆、闻着一股异味的包厢,还又坐了下来,靠在旧得发黑的椅垫上。啤酒又上来了——五大杯冒着泡的金黄的酒。
门开了,一个女孩走进来。宜春看她的头发,她光洁精致的脸,她别在黑色衣襟上闪闪发光的钻石别针,从她纤细的粉红色的耳朵上垂下来的耳环,让她觉得她不仅物质上享用着最好的东西,精神上也一样。这女孩身上有一种她没有的东西——暖暖和小灯笼也没有——是对生命中所有的事的无所谓。爱谁不爱谁可以,上床不上床也可以,明天就死也可以,她只管旁若无人长在她自在的高高的地方。
“黛米!”马丁喊她,脱去刚才的萎靡之色又活泼起来。这只是个平常的照面,就像早上出门的人,晚上回家来了,见惯不惊。黛米招呼过马丁,朝她们略略一笑,到边上点歌去了。
门又开了,是毛蟹。他一个人。
“暖暖呢?”宜春问。
“不会这么慢吧。手机关了,不知道是不是没电了。等会我再下去看看。喂,你点什么?”他说着,挤到黛米旁边,抱住她的肩。黛米摇了下头发,仿佛想甩开他,结果却和他紧紧贴到了一起,侧着的脸绽露出娇俏的微笑。
她的心一瞬间沉了一沉,她还是不能接受这样的无所谓,她不会这样的。她的心脏急切地跳着,她可能永远不会这样的。伴奏响了,马丁摆出振臂高呼的Pose,她忽儿想起“格里高里……圣咏”,这才是他吧,为什么她把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他当成他的本色?仿佛一股大水冲来,隔开了他们,越来直远。
“暖暖呢?”她大声问,没人回答她。没人在意她在说什么。她站起来,没看马丁,也没看毛蟹,小灯笼,她就像对着空气大声说:“我去找暖暖!”看准那扇黑沉沉的门,只用了一秒钟就推开走了出去,钻进迷宫样的走廊。她真怕自己会迷路,还好她找到了电梯,穿过金晃晃的仍旧空无一人的大厅,从旋转门出去,走到夜色里。
清凉的空气扑上来,凌晨的北京这样的寂静。
暖暖真的走了吗?回出版社招待所了?还是去火车站了?
一辆出租车打着空车灯从前面驶过来。她拦住,拉开车门跳了上去。
车开了。她看着车窗外,一幢幢房子亮着稀疏的灯,带着睡意一样的安详。她不知道自己在北京确切的位置,不知道开到出版社那条狭窄的胡同里要多久。她不停地重拨着暖暖的号码,就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和那时一样,光脚跑着,不告而别,去一个她以为无比澄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