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钟,马丁从裤袋里摸出赤裸的一大叠钱,买了单,把剩余的塞了回去。一个人索然地站在柜台前,等着落在后面的他们跟上来。外面熙熙攘攘,走着很多人。他们六个人一出门,立刻汇合了进去。
马丁对她说:“这里后半夜才有味道。”他说得很意味深长似的,透着对这个城市的熟悉和深厚的感情。宜春问他还回上海吗?他说不大回去了,但也蛮想念那儿,毕竟住过七八年。她说她挺喜欢上海,因为上海离现在住的小城很近。“是的啊。”他说,他去看江潮就是回上海顺路去的。他一边说话一边不停地看她,是想看出她跟她们有什么不同吗?可能她太敏感了。小灯笼叫他,他走上前去。她吞回欲说的话,听他在前面豪爽地说:“放心!你想去哪就去哪,还怕钱花完吗?”他总被一个个电话召出来,去一个个地方,为一群群人买单?这是他的生活之一,他乐于如此?围着他不放的人为的是吃他一口,他也乐于给人吃这一口?
旁边就是后海,漆黑的水面映着各种颜色的光,晃动着,推来推去。风还没有凉下来,热烘烘的。——不是要逼人出汗的热,是要他们再干点什么。
没看清那家酒吧叫什么,宜春就踏了进去。
她挑了离马丁最远的位置,靠在旧得发黑的椅垫上。她今天喝得不多,远没有醉。她不承认刚才念头是妄想。她不是个经常有妄念的人。她很实际。她现在就很实际,她要离他远点。
啤酒又送了上来,暖暖叫她少喝点。她顺从地让暖暖倒了半杯。马丁对暖暖说:“她能喝的。”暖暖说:“我知道,她不能喝。”
暖暖叫人拿两包烟来。马丁的烟也抽完了。酒吧暗昏昏的光线底下,暖暖白皙清瘦的脸有些苍老。不知马丁说了句什么,她眼睛四周的肉鼓得更厉害了,讥讽的意味更深了。
宜春羡慕马丁的情人可以一晚上保持微笑,不说一句话,不打一个呵欠。她忍住一个呵欠,想到家里的床。和瘸子结婚后,她就一直睡那张床。床是她找木匠做的,床头雕了葡萄荷花。瘸子除了刻字别的什么也不会。她躺在床上流眼泪,他就不刻字了,坐在床沿静静地陪着她。她不会老流眼泪,眼泪流到一个时刻就没有了,就干了。她躺不住,起来了,他也走了,又去刻字了。
小时候她脾气很坏,动不动往外跑,后院,河边,山脚边的林子,哪儿僻静没人往哪儿跑,总是母亲出来找她回家。她还爱读书,她读过不少书,都是母亲帮她借的,她还记得有一本叫《光阴》,她一借到手就坐到天井里读起来,读到“春神句芒住在东郊的庙里。”不读了,摸着书页,半天没有说话。晚上吃了饭,趴在饭桌上画画。家里的人走过伸头一看,嗤的笑了,问她画什么。纸上是几棵树一座房子,她说这房子是庙。她们问树上怎么没叶子,她说这是冬天啊。她们叫她讲讲看这庙里住的和尚还是尼姑,她听出她们话里的嘲笑,跑掉了。母亲找不着她,寻到园子里,一声声喊着:“宜春,宜春,回来了。”她想出来,她的心不愿意,她还要再等一会。她在那儿踌蹰着,终于被一样什么东西弄得害怕了,跑回屋里。洗了脸,又去画了。在画上添了个人,人面鸟身,长着一张方脸。她在这个人头顶上写了两个方方正正的字:句芒。
家里的人都说她有点痴,不知道像谁,大了不要有什么毛病。
她不懂自己会有什么毛病。一岁岁长下去,也并未有明显的毛病,当然也未在读书上有过人之处,她读职高的美术专业是因为考不进别的学校,家里也没指望她画出名堂,剩下的就是找个像样的男人结婚了。
她的毛病,正是这个时候显现出来了。
那时她刚毕业,一时找不到工作,就到母亲厂里先做起来。午休时间短,她吃了饭,不愿呆在厂里,就一个人逛出去。她随意地在那条街上逛着,不知哪一天,她注意到一间很小的铺子,只有一扇窗大,一个男人坐在窗前刻字。他也不抬头,整天垂着一颗乌黑的,头发茂密的头。
他大概也注意到窗前天天有这么一个人走过。有一天忽然抬起头,她看到了他的脸。那是一张瘦瘦的脸,头发长长地盖住耳朵。他看她的样子,就像除了刻字之外什么都没有兴趣。
她没有停,走了过去。第二天她又从那儿经过,还是没有停。可是这么过去一个礼拜、两个礼拜,她的脑子里开始常常出现这张脸。意识到自己在想这张脸,她变得没心思上班,没心思吃饭。随便扒几口,就把饭碗一摞,说逛街去了。
他好像也知道她来,每次她走近了,他就抬起头,看她走过去。
天天这样,心里积累了许多话:你是谁?你怎么在这儿?你几岁了?你的家在哪儿?你喜欢什么?
刻字铺前有棵大树,一根枝杈枯死了,高高地斜伸向上,别的枝杈却长满细小的圆叶子,累累地垂到地上。又一天,他没在店里,却在树下吹口琴。
这琴声这么委婉,又这么伤心,是吹给她听的吗?他在等她来吗?有一天,她忍不住走过去问他:“你天天吹的这个,叫什么?”
他不吹了,停下来,友好的、温和的看着她,没说那是支什么曲子,还好像积聚了很大的力量,从凳子上站起来,慢慢转过身,背朝着她,走进店里。
她第一次完整地看到他,不仅身材矮小,他的一条腿走路是瘸的。
这就是她认识瘸子的经过。他从小听惯别人叫他瘸子,他说,他根本不在乎别人叫他瘸子。
她不顾父母反对,坚决要跟瘸子结婚。举得婚礼那天,母亲冲进来,一把撕掉门上的喜字,扔进门外的阴沟里。跟在母亲后面的舅舅把母亲拉了回去。第二天她发起了高烧,十天才退,可谁又知道她才好,瘸子的父亲出车祸死了,瘸子的母亲哭晕过去。从此瘸子的母亲就跟着他们一起过了。她生了女儿以后,听了舅舅的话,抱着女儿回娘家去,母亲怔愣片刻,从她手里接过女儿,原谅了她。她从小有点痴的,家里人背后说,当着她的面,他们倒从来不说。
瘸子对她也算好了,家里的事向来都是她说了算,他也没有喜欢过别的女人,他让她觉得很安心。有时,夏天的夜里,她和瘸子一起坐在刻字铺前的树下,瘸子吹着口琴,她有一搭没一搭摇着扇子,月光透过枯死的枝杈落下一大片月光。她觉得这样过挺好,再后来,她的女儿可以在他们两个之间绕来绕去玩了。瘸子也有一样不好的地方,他不爱出门,所以他们从来不去外面旅游,也不一起逛商场。这多少毁去了一些她的幸福感。几年前那条街轮到改建,房子全拆了。他在家里刻字了,他也不着急,说想叫他刻字的人总会找上门来。
母亲去世前问她跟瘸子结婚真不后悔?她怔怔地看了母亲一会才说:“不后悔。”她也许后悔过。不过她不会离开他,这她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