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家阁楼二楼的窗口前,能看到整个花街。两排临街相对的灰色小院,青砖灰瓦,每一户的屋子都独立地站着,又瘦又高,屋檐像鸟一样飞起来。院子里有槐树,大大小小的不一样,一样的是夏天都开满槐树花,一条街都香甜,走在花街上总让人想打瞌睡。槐花的香味持久,尤其在清早和傍晚,青石板路上蒸腾起水汽,槐花香味也飘起来,各家的院门打开,从门楼里走出摇晃着胳膊的人,脚上是拖鞋。真正的花街出现了。然后是炊烟和饭香,大人的叫骂,小孩的啼哭,还有敲打饭碗和脸盆的响声。最热闹的是几家店铺。老林家的裁缝店,老歪家的杂货铺,蓝麻子的豆腐坊,孟弯弯的米店,门口聚着来做生意的人。当然还有其他的店铺,可以拆合的门板在清早一扇扇打开,夜晚再合上。有的门楼底下,晚上会亮起小灯笼,那灯笼是那些女人做生意的标志,跟男人和女人的身体有关,就不说了。这些门楼和其他人家的门楼倒没有什么区别。
杜老枪被抓的以后,我站在我的窗户口看花街,经常看到三五个人站在谁家的门楼底下,扶着门前的老槐树,脑袋凑在一起。只有新鲜事才会让花街人这样亲密地相互碰头。大家都在议论举报的事,谁会是那个打小报告的?说不清楚。花街不大,就那么几个人,但是谁的秘密也不会放在脸上,一条街上生活,过的却是各人自己的日子。大家都认为举报的人是在发昧心的黑财。一万两千块钱是什么?足以花街上任何一家元气大伤,尤其杜老枪家,榨干了也找不出那么多钱来。
他们家的日子过得不好。杜老枪有过工作,在玻璃厂里清洗收购来的碎玻璃,谁都能干的活儿。工资本来就低得要死,前两年玻璃厂又倒闭了,欠了三个月工资没发,最后不了了之。四十多岁的人了,哪儿都不愿意要,他就在石码头西边的空地上开辟了一个小菜园,种点菜,多少能赚点。平常打点野物卖给我们家饭店,也是一个不错的收入。在花街上,一天能挣那么多钱,的确是个不错的收入。每次他到我们家卖野物时,饭店里的熟客都打趣他,说这下老枪有钱了,够摘两个灯笼的。杜老枪就骂他们,多大的出息,就不能搞点干净的?他说话大大咧咧,也不怕有下馆子的妓女听见。玩笑几乎每次都开,每次都开了一两句就打住了,因为花街上的人都知道,杜老枪是个正经人,嫌那些挂灯笼的女人不干净。他在老婆腿刚坏掉的那些日子,也没像其他男人那样,去摘谁的小灯笼。
再困难的时候,杜老枪就去做临时的短工,出苦力,比如在码头上给人家装货、卸货。他老婆两条腿有问题,走路很麻烦,他给她做了个带滑轮的小车子以后,她才能走到家里的其他角落,一天做出三顿饭来。袖袖读了一个职业中专,毕业了找不到正经的工作,没办法,清江浦很小,体面一点的位子都让有钱有势的人占了。她在家呆了两年,只好到一家超市做了临时的收银员,工资也少得可怜。
杜老枪家在这些院子里面。他家的房子低,门楼也低,像个吃不饱饭的瘦孩子,孤楞楞地站在花街上。我看得还算清楚,院子里的槐树也小,杜老枪前几年急着用钱给老婆治病,把老杜老枪留下的老槐树砍倒卖了。我看到袖袖推着自行车出了院门,车篮里放着一个小女包。她回头和她妈告别,杜老枪的老婆坐在滑轮车上,向女儿挥手。袖袖关上院门,骑着车子向南走,很快消失在花街尽头。
袖袖早出晚归,除了工作,大概还要到处借钱,所以有时候晚上也出门。晚上我很少出门,母亲不让我出去,因为夜晚的花街是个暧昧的地方,有很多外面的男人来这里。越是不让我出门,我对夜晚的花街就越感兴趣,睡前一般都要在窗前张望一番。如果不是暴风骤雨一类的恶劣天气,总能看到一些红灯笼挂在门楼上。有人在巷子里走。有人摘下灯笼。有人提着灯笼进了院子,消失在某一间屋子里。有人从门楼里出来,慢慢腾腾地穿过花街。陌生男人出没的地方不安全,这是母亲不让我出门的原因之一。所以我常常担心袖袖,她有时候回来很晚。我十一点半睡觉,还看过他们家的门打开,灯光落到院子里,她刚刚回到家。
谁是那个举报的人,一直没弄明白,尽管大家一直在说。关于杜老枪一家,说的比较多的还有借钱的事。我在我们家的饭店里常听到有人提起,在相互询问对方,袖袖的钱借齐了没有?我也问过母亲,母亲说,前天见到袖袖,说差不多了,很快就能把她爸领回来了。说完母亲又自言自语,说,你看袖袖整天跑来跑去就知道了,这年头,借钱比赚钱还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