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不及想这里面的变化,看着她笨手笨脚爬上车,坐好,冲我摆了摆手,只好也冲她摆了摆手。好吧,小心点啊!明天见!
那时我还没想到她和米雅一样走了。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十九岁时我已经经历过一次这样的事。米雅。雅娜。她们挺像。米雅的下巴更尖一点。她们的头发都是又细又软,眼睛都很大,很亮。她们都认为自己很有想法。米雅要的就是一个孩子。一个和我一样的孩子。用她的话来说,没被污染的纯洁优质的小孩。雅娜呢?
我回过头,看到一个淡紫色的小点。她干嘛非要走呢?看她刚才那么高兴。她们这种单身客经常会冒出点奇怪的念头。她明天真会要我带她去看岩画吗?她们都差不多,往往前一分钟还这么想后一分钟已经改变主意了。但是她和别的游客还是不一样。究竟不一样在哪,我也不知道。不是每一双看着你的眼睛都会跟你发生点什么。
我又去了比尔酒馆。稍后,一个我认识的进来了。我们喝着酒谈着天。我告诉他今天赚了五十块钱。我还说了雅娜。她非要坐马车,我说。
这些人都这样,他舔着嘴唇上的啤酒沫,这些人在家里门都懒得出,却不怕远地跑到这儿来。不是吗?这家伙摇着头,没舔干净的啤酒沫沾在嘴上,好像又长了一张嘴,一张白嘴。我知道他说的这些人不单是女人,还有男人。每到这时,他就快说话了。勒索,骗局,谁上了谁的当,谁骗了谁,他有一肚子这样的事。
不过我不希望他这么说雅娜。
她很像米雅。我说。
这里的人都知道我和米雅的事。游客有兴趣和本地人谈天,一定会从他们嘴里听到我的故事。我们在一起过了十八个月,她身材苗条,胸部饱满,干起活来一点不省力气。我喜欢她教我认字读书,干完一天活晚上浑身松软地摊在床上,说她生活的南方,那些过去的事,像一块丝绸,她老家产的丝绸。她总是说,格桑,你不会知道那些丝绸有多软,摸在手上有多光滑。我想不出。再软再光滑的丝绸也比不上她的背吧。有一天晚上,她告诉我她要回家了,我问她,要我跟你一起去吗?她说不要。她给我做了足够吃三天的饭,把给我新织好的毛衣平摊在床上。搭上去县城的汽车前,她抱着我的脖子,久久吻着我的头发。车开了,她隔着车窗把孩子的头托起来,让我看他圆滚滚的小脸。我等了她三年,猜她不会来了,娶了同一个寨子的梅朵。梅朵跟米雅一样,干起活来不省力气,像头牛一样,谁知道她会死在生孩子上。我没有再娶,一个人过有什么不好?
我很久不想这些事了,端起酒杯默不作声喝了一口。
巷口修车的上午抓走了,你知道吧?果然他开始说了。我的兴致提了起来。我知道,我说,就是戴棒球帽那个吧?
嗨!他在老家做了案的……逃出来七年了,谁看得出!
我们坐到雅娜的五十块钱消磨了大半才走。
借着酒劲,我兴兴头头地开着车,我喜欢这样,边开车边看月亮星星,天上所有的星星都是天神的住所。吉央家的屋子黑乎乎的。我想到她,那个女人,雅娜,她溜达够了回来了吧。睡了吧。刚才,她走之前,眼睛那么看着我,她想告诉我什么呢?我回到家,躺下去了,还在想这个,我也想米雅光滑的背,这两样东西搅得我很久没有睡着。
雅娜夜里没回来的事,我中午回到寨子里才知道。吉央的妈妈叫住我,问我昨天把雅娜带哪去了,到现在也没回来。
她还能去哪里?会不会早上出门溜达去了?我问吉央的妈妈,把昨天的经过一遍两遍讲了七八遍。每一遍最后,我都说,是她自己要坐马车回来的。
吉央说我们太大惊小怪了。没准,她就是在哪儿被迷住了,玩够了就回来了。但是等她交的房钱过了期限,我们并没有看到她。很多天过去了,谁也不相信她还会回来了。——她去了别的寨子,我们找到那个马车夫,他这么说的,半道上,她说要下去,叫他不用等,他就自已走了,她觉得那儿更好,干嘛非要回来呢?则扎寨又不是她的家。
她留在吉央家的除了枕头边的那本书,还有一块干透的毛巾,一条绣着粉红蔷薇花的裙子。
吉央的妈妈把这几样东西装进布袋,收了起来。她要是还想要就找我来拿,我不能老让这屋子这么空着。这个倔强的老婆子干脆利落地说。
吉央家不久就有了新房客。那对四十来岁的双胞胎总是一同进一同出。她们什么地方都要去,一到就拿出照相机,你给我拍我给你拍。我也带她们去了岩洞,但是她们好像对那些岩画毫无兴趣,站在岩画前嘻嘻哈哈笑着,不知拍了多少张照,而后一阵风似的走了。
我知道那儿有个山洞,几年前也有游客迷路掉进去,反正掉进去的人活着也跟死了一样。没有人有本事把人从那儿捞上来。我不相信雅娜有那么倒霉。米雅以前喜欢说,这世界是很公道的,需要好人也需要坏人,必须得有人充当坏人,他们有时会得到很多东西,但是往往死得很惨,比如,被汽车压死是一种,掉到这个洞里慢慢饿死也是一种。我不相信雅娜是这种人。我小心地朝洞里张望,喊着有人吗?有人吗?洞底回答我的不是我自己的回声,就是水从岩石上滚落的滴答声。看来她不在那儿。
那时候我自己也不清楚是不是要把她找回来。我下了山,和以前一样,每天一早起来,挣游客的钱。但是回到家里,却总是坐立不安。直到我又去了那个山洞,在那个山洞附近找来找去。有时候,我的袍子被野蒺藜的刺刮下来一大块,我的脸也撞得青紫了,落魄地走下山来,吉央的妈妈,这倔老婆子讽刺我,你有什么不能心安理得?好好挣你的钱吧。
有一天,这倔老婆子站在院子里问我柴油机修好了没有,我猛然想起她家的柴油机还在修理铺里搁着。我说我这就去,到了修理铺才发现单子不见了。回到家里翻得底朝天也没找到。我记得把它放在那天穿过的袍子里。一次次把手伸进袍子的口袋,里面总是空着。我只能回到修理铺,说了好多好话,他们就是不让我拿回来,说,凭单子拿机器是铺里的规矩,否则,下次有个人拿着单子找我要,我拿什么给他?
那以后,那老婆子一看见我,就催促我快点把她的柴油机给弄回来。
我告诉吉央我的苦恼,好啦好啦,吉央嘴里吐出来的话跟那老婆子一模一样,你有什么不能心安理得的?是你带她去的,那又怎么啦?好好挣你的钱吧。别这么呆头呆脑了,她拍拍我的头,你干嘛老想着她?
我看着吉央。我干嘛老想着她呢?就因为她像米雅?不是,不是。我想起她的眼睛。不是所有的眼睛都会告诉你什么。她想告诉我什么?她好像想吻我的头发,像米雅做的那样,抱住我的脖子,久久吻我的头发。
吉央开导我说,你要想,就像那些一阵风赶过来又一阵风走掉的游客一样,她也像一阵风似的回她自己的家了。
是的,是的,就这么着想吧:她回家了。冬天不久就来了,这种时候谁也不做活了,天刚擦黑,家家便闭了门,围着火塘烤火,把身子吃得热烘烘的躺进被窝里。我只怕闻到松柏香堆燃着后的气味,知道那股青烟正袅袅在山野间飘浮,飘入云霄。那是有人死了。雅娜是死了,还是活着呢?
又是一个冷清的晚上,我烤着火,看着自己的手。我的这个家,从前的热闹是再也不见了,先是我父亲,接着是我哥哥,一个死在马上,一个死在医院。现在,家里只剩下我和阿妈了。白天,阿妈只在屋子里诵经,夜黑尽了,才捧着一只点着火的铜钵出来。塘边放着的旧经书,是她无意中落在火塘边的吧。我拿起来翻开,突然一张纸掉了下来,轻飘飘地落到地上。
我拣起来,弹掉灰尘,愣住了。这不是那张修理柴油机的单子吗?
那晚我把单子放在膝上,在火塘边迷迷糊糊睡着了,迷迷糊糊做起梦来,梦见自己坐在汽车里,车不停地往前开,往前开,一直在往前开,窗上结着雾气,我只能知道我们走在一条宽阔的大街上,街两旁房子一幢接着一幢,天蓝的桔黄的屋顶积着雪,像蛋糕上的奶油,涌到啤酒杯外面来的泡沫。车子停下来,我看见了雅娜。我问她,你去哪里了?她身后的光越来越亮,我还以为是那火光自己在飘动呢,却看到朝我走过来的阿妈。
我很高兴阿妈赞同我去唐溪,她说,你心里放不下,就去一去吧。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要去那么远的地方,看一下地图就知道有多远。吉央说这太天方夜谭了,靠着这么一个梦就能找到?
是太天方夜谭了。可不靠这个梦靠什么?反正我已经知道有唐溪这么一个地方,产枇杷,丝绸,为什么不去一去呢?这个念头像根针似的,时不时用它尖利的那头钉我一下。
比尔酒馆,我认识的那个什么都懂的人开导我,去,不去,就那么简单,没有去和不去。就这么简单?我把“敞篷车”押给酒馆老板娘,叫她好好替我管着,我把钱还上就把它开回去。
飞机天亮到的。在飞机上和我一样一个人的有很多,只有我空着一双手没事干。没有谁看我,他们谁也不看。看来我不古怪,这让我好受了很多。
出了机场,搭上一辆大巴。车不停地往前开,往前开,一直往前开。窗上结着雾气。和则扎寨一样,这儿也刚下过一场雪,细碎的雪花被风吹落下来,一小片、一小片地飞舞着。我用力抹开窗上的雾气,贴着窗子看着外面慢慢划过一幢幢房子,和梦里一样,也是天蓝的桔黄的屋顶,屋顶积着雪。
车停在一条新建的街口。我下了车,走得很快。沿街的窗户关着,一条狗跑过来,嗅着我的脚,一个女人把它叫走了。我往前走着,两个手里提着菜的人,嘀咕着从我身边走过。一个戴皮帽的老头迎面走来,留下几声虫子似的哼哼。一个在街沿上摆了几棵青菜的老太婆胆怯地问我要不要青菜。墙上贴着布告。这就是雅娜落生的地方。米雅呢,米雅会在哪里呢?带着我的儿子?
只剩最后几个天蓝的桔黄的屋顶了,已经到了这条路的尽头,我有点胆怯,却管不住我的脚,它一大步一大步,磕磕绊绊朝前跨着,直到眼前忽然一亮,我走到一个游乐场里来了。真想不到这里有这么大一个游乐场,有这么多不怕冷的孩子,穿着五颜六色的棉衣,赤着的手手心冻得通红,争着在滑梯上爬上去滑下来。我就像掉进一个麻雀窝,耳朵里全是孩子叽哩喳拉的叫声。
太阳慢慢地大起来。哪里都是通红的,金黄的。雪薄的地方开始化了,滴滴嗒嗒地滴着水滴。我觉得热。好像冬天挤掉春天,夏天突然来了。我脱掉最外面的衣服,还是热。绕过一个翘翘板,我又脱掉一件,把它们扎在腰间。
不能再往前了,我的心突突地跳着,闭了闭眼睛,又睁开了。紧靠着墙的尽头,在梦中雅娜出现的地方只有一匹木马,一个小姑娘坐在木马上面。
是个很小的小姑娘,漆黑的头发,漆黑的眼睛,看着我笑着。
就像看到了雅娜,也看到了米雅。虽然,我知道我再也看不到她们了。我的喉咙就像被什么东西梗住了,抖动得厉害。所以我就那样垂着手,看着她。过了很久,我往前走了一步,轻轻地说了声“你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