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在则扎寨的各个海子间转了一整天,回到旅店,迎面又是那双眼睛。
他高兴地和我打招呼,问我去哪里了,说附近有个岩洞有很多漂亮的岩画,还有个寨子明天是赶集的日子,他可以给我当向导,他当了好几年向导了,我想去的地方都可以带我去。
他忽儿说的这么流畅,这才是他,一个导游。我告诉他我不喜欢出去有人跟着,而且我担心付不起钱。
不贵,他举着手说一个地点只要五十块,那些地方我自己绝对找不到。
我答应去的话找他。第二天早上,想到早晨的孔雀海,没吃早饭就出了门,逛到中午才回来。
吃过饭,我拿了本书,上了吉央家屋顶的平台。摊晒的菜白森森青绿绿的,有股清香。
我翻开书。带这本书为了打发路上的无聊。几次拿出来都看不进去。这会在吉央家的平台上也还是看不进去。我看着四周,感觉自己超出尘世似的,干脆合上书。
一阵咯吱声,睁开眼睛,又是那张长长的俊秀的脸,看见我,羞涩地朝我举了举手,问我这么好的天怎么不出去?
我忽儿发现本质上我也是个好色的人。他实在太英俊了。都说米脂的婆姨康巴的汉,他就是康巴汉吧。世界上最优质的人种。有些女人来这里,就为了跟他们同居,带一个孩子回去。
我笑着看着他,想起答应请他当向导的事。我对买东西兴趣不大,问他岩洞远不远,吃晚饭前能不能赶回来,正说着,就听见吉央的妈妈嗓门很大的在楼下吵嚷起来。
我和格桑趴到围栏边上望下看。吉央最小的弟弟噔噔地跑上来,揪了根菜茎塞到嘴巴里,吐了吐舌头。一溜烟跑了下去。
听了一会,我才明白和吉央的妈妈吵起来的是两个帮工。吉央家的柴油机坏了,吉央的妈妈认为修一修还能用,两个帮工尽是找着理由拖延着,几天了,还不肯把它抬出去修。
吉央的妈妈生起气来。辫子被风吹松散了,白发乱蓬蓬地飘着,额上刀刻般的皱纹让我不相信她有什么错。
我问格桑有办法吗。
格桑犹豫了一下,下楼和吉央的妈妈叽咕着,吉央的妈妈脸还是板着,格桑仰脸朝我一笑,牙齿和眼睛发着光。我知道他们说成了。一会,一辆没顶盖的汽车开了进来。格桑跳下来,和两个帮工一起把柴油机装上车。揩着手,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去山巴寨。
我看着漆得花里胡哨的“敞篷车”。
去吧,他认真地劝说我,不看看就走很可惜的。
我又问了几句远不远啊之类的话,拿起书往楼下走。回到房间里,把书往枕头边一放,找出镜子和口红,慢慢地涂着。
我很后悔没带粉底液来,不到两天,这里的太阳已经把我晒黑了。我一边涂一边又有点好笑。
这是干什么呢?难道你以为他不是为了从你这儿赚走五十块钱?
我已经三十五了。结婚也有三年了。大民有个八岁的儿子,是他前妻生的,平时住在他父母那儿,他并不在乎我要不要生一个他的孩子。现在我的脸色没以前好了,乳房没以前结实了,大腿冒出来很多疙瘩。难道我跟他带过的别的游客有什么不同?
院子里,格桑发动了车子。
“敞篷车”在土路上开得跌跌撞撞。格桑说这是辆“新车”,上个月刚改装好就接了笔生意。——每天早上把两个美国大学生和一堆吃的喝的送过去,天黑前接回来,接送了十一天。
你看,这个,他们送给我的。
他抛给我一个银壳的迷你播放器。我按了按钮,歌声传出来。我听了一会,关了按钮,问他,你会吹笛子?刚才看你拿着笛子。
你说这个,他拨下笛子给我。这笛子比我以前见过的短,颜色乌紫发亮。
我父亲说这个叫皮可洛。
皮可洛?
他腾出手吹起来。
那声音和我以前听过的不太一样,它其实不太好听,但又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我看着窗外,听着,不知道在为什么高兴,也不知道先前在为什么不高兴。我的生活一直缺乏让我高兴的事。我想到放着一盆水芋的办公桌,还有林丽和主任。他们总像一伙的,而我不管多努力,还是像他们这一伙之外的。我也想到大民殷情地叫林丽吃菜,想到林丽浑身发亮的样子。等我回去他会开车来机场接我,他说过他爱的是我,我应该理解,请漂亮女人吃个饭,献个小殷情,是他的本性。这会,如果我告诉他我跟一个叫格桑的英俊的藏族小伙子坐在一辆车里准备去山巴寨赶集,他会说什么?叫我管好手机钱包,逛完早点回旅馆睡觉。他不会担心我跟这个康巴汉有什么。我也许会跟他睡觉,却没胆量怀上这个男人的孩子,即使我已经有了一点心动的感觉。在我们对视的时候,似乎已经有过点什么。
车子停在挂着干藤的石墙边。
到了,格桑开了车门。
一个伙计嘻嘻哈哈说着话走出来,和格桑一起把柴油机抬了进去。
院子里冒着热滋滋的羊粪味,修理工场很幽暗也很简陋,伙计颇费手脚地把机器拆开,捣鼓一阵草草装起,好像医生观察一个打开的肚子又把它缝起来,说起码等五六天,把柴油机拖了进去。暗乎乎的屋子里全是坏了的机器,得等配件到货,才能动手修。
格桑把修理单子折了几下,装进衣袋,拍掉身上的灰尘,做了个走的手势。
路上,格桑又吹起“皮可洛”。这个曲子是他父亲在世时经常吹的。红马。
我望着前面,想象着一匹瘦马在晨风中跑,细瘦的马蹄踏在地上,却是坚实的。
你有过这种感觉吗?我问他,你到了一个地方,你明明没来过,却觉得熟悉,好像来过,看见过?
格桑不解地看着我,很多人都这样啊,来则扎的人大都会觉得他们来过。这里的山是圣山,这里的水是神水,这里就像天堂,我们都是从天堂里来的,所以喜欢这里。有的人来了就不走了。下一世,他们就是这里的人。
那么这感觉不是我一个人有的。
街两边的摊子一眼望不见底,格桑走在我前面,一步一步晃悠在卖虫草、鹿茸、麝香的摊子旁,时不时呼啸一声,跟熟人打个招呼。药材味夹杂着牛羊的膻气钻入鼻孔。这就是这里的味道。我也不走了,下一世,就是这里的人。
我买了一个放香粉的银壶,一块淡紫色的羊毛披肩。
这种紫叫格桑紫!我回头大叫,却不见格桑。
前面有个卖糖的小摊。透明的糖像一块块玻璃插在草秸上。这不是小时候吃的那种糖吗?我买了糖,吮着,一直走到底。集市开始散了,街上到处是收摊的和抢着做成最后一笔买卖的人,轰起的灰尘草屑沾着人的头发和鞋袜。
我看到格桑,拼命朝他招手,他跑了过来。
格桑,这儿也有唐溪人啊。他们在这儿卖糖。一对夫妻,很老了的一对夫妻。
唐溪是哪里?格桑整齐的牙齿在太阳里闪着金光,晚风吹过来,他好像摇晃起来。
是我出生的地方,那里产枇杷,你知道吗?枇杷很傻,冬天就开始开花,反正要到夏天果子才熟,为什么不春天开花?受一冬冻。我会把它的皮剥成一朵莲花。我一口气说着,把这两个字写在手机里拿给格桑看。
那里产丝绸吗?格桑问。
丝绸?当然也产丝绸,我说。想到很久没回去了,我有了想哭的感觉。为什么呢?我不愿回出生的地方,也不愿留在现在生活的地方。我不走了,下一世,就是这里的人了吗?找一个格桑这样的丈夫?心思里只有丈夫,孩子,马,牛,羊。
我想到马,真的过来了一匹马,是一辆马车。马头和车轴上扎的红绸喜气洋洋飘着。两个年轻女孩坐在上面,悠闲地说着话。马漂亮的鬃毛也在风里飘着,过去了,脖子上的铃铛还在叮叮当当响着。一个念头窜上来,我叫道,不行,我要坐那辆车!
格桑看着我,他们还要去别的寨子的。
我说我不在意多逛一个寨子。
可是,我把你带过来的,应该把你带回去的啊。格桑说。他真像个孩子,我看着他,很想抱着他的脖子,久久地吻他的头发。可是,这个时候还不行。还不行。
就这样吧。我拿了五十块钱,往他手上一放,朝马车奔过去,说,这是今天的。就这样。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