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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初雪

运粮河周边是出美女的地方,而运粮河最美的女人总是麦村出来的。这个,是我听外婆说的,外婆说,这话也不是她说的,运粮河的周边大家都这么说。

麦村的女儿,小的时候看不出来,就是长到十四五岁,说变就变了。原本黑黑瘦瘦的跟野小子似的,你就几天不见她,不对啊,还是那个三丫吗?好像昨晚那场春雨都下到她身上了,而且,开始难为情了,见了人脸红,白里透红的一张小脸,此后任凭怎么晒都不黑了。倒是这身体的里面,不大安静了,在太阳底下,奔着、跑着、跳着;在自家的田地里,帮着爹妈锄地、耕种、拔草、祛虫,怎么干都不累;秋收以后,歇下来了,才发现那原本空空荡荡地挂在身上的衣裤,现在都裹在身上了。因为担心裤线会被崩开,于是就悄悄地拿了母亲或者奶奶以前的裤子先套上,裤腰太大了,没有关系,用一根红绳子紧紧地系上也看不出什么来;还有,那胸前的几颗纽扣,就是千钧一发那么危险,可能咳嗽一下,马上就被挣脱。十五六岁的一个大姑娘就这样亭亭玉立地长成了。

是真的,不说其他人,我看到的我的母亲,还有我的表妹,都是眉若远山,眼如秋波,天生一张细如凝脂的鹅蛋脸,丝毫没有半点瑕疵。我母亲一直到三十多岁了,嘴角边才长了一颗小小的痣,脸盘光洁如玉。我的外婆说我母亲长得酷似她两个姑姑,但是她想了一下,还是加了一句,毕竟还差了不少。她只说她的两个姑子年轻时候好看,那些我好奇的事情,在她来看,完全不成体统。我外婆认为,她的女儿虽然没她姑姑漂亮,但算得上德容兼备。她这样说起来,我总是恍惚地觉得我的母亲是个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而实际上,我母亲就是我前面说过的那样能干、泼辣,多少年如同老母鸡护小鸡一样护着她丈夫的贤妻。我无法将这两者对等起来,也无法将刚刚死去的老女人和她绝色的小姑对等起来。

很多事情都不是你看到的那样,也不是你想到的那样!我外婆说,感慨万千。我知道,这个时候,她所有的感慨都是因为她的两个姑子。那两个小姑,她不大愿意说,若是被我缠得没办法,才会蜻蜓点水地说上两句,还要叮嘱我,听过了就算了,不要瞎传,又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我外婆满头银发挽成一个发髻在脑后,发髻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越来越小,但从来都是一丝不乱。她显得端庄也显得刻板,显得宠辱不惊也显得固执己见。

我外婆说,她做姑娘的时候,是好人家的女儿;嫁给我外公家,更是个有规矩的大户人家。虽然那时的中国已经不是太平盛世,倒没有影响她体体面面、风风光光地嫁到麦村。我外婆说,外面的变化,她一个女人家也看不出什么来,倒是她两个小姑的命运,让她有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这最后一句当然是我归纳的,她不会这么说,她就是会叹息,会遗憾,会想不出为什么好好的平静的日子会有那么多的天灾人祸。女人家的名节,她看得很重。她说这些故事的时候,好像是平和的口气,但是我听得出来有不少地方,她的确不大喜欢。她是个贤良的媳妇,跟她两个小姑的关系也很好。她做新娘子的时候,这两个小姐还待字闺中,娇憨可爱。她们不叫她嫂嫂,叫她姐姐。她们从女孩变成少女的过程,她一直都是看在眼里的,她们在她的眼中,原本是没有半点不妥的。俊美、又是好人家的女儿,将来嫁个相当的人家,这一辈子都是幸福的了。

我外公的父亲,原本是运粮河边上的乡绅。这运粮河的周围,大凡有些什么不平的事情,都是要找他去主持个公道。他不是总去的,有时候当事人名声不大好的,肯定就请不动他。因此,当时在运粮河方圆几十里,没有他说了不算的。他念了不少书,家里原指望他满腹文章换个一官半职的,毕竟好光耀门楣。没想到时代说变就变了,连皇帝都没有了,到哪里去做官?他读的那些书,没有皇帝了便不知道还有什么用了。因此,他也就那么心平气和地接下了祖宗分给他的产业,自立门户了。当时,在运粮河,周家是一个大户人家,他的父亲,也就是我外公的爷爷,周老太爷,在运粮河的每个管辖地都拥有田地和房产。我外公的父亲是长子,继承了麦村的房产和田地。他们这一辈,是大清的江山摇摇欲坠的那个时候出生的。周老太爷忧国忧民,指定自他而下周家的男丁,以“万古江山平”这样的家谱排下去。因此,我外公的父亲,叫周万千。周万千生了四个男孩,我外公老大,叫周古贤,贤良方正的贤。另外三个顺延,周古良、周古方、周古正。另有两个女儿。一个是我外公的大妹,一个是小妹。就是我外婆说的两个姑子。这两个女儿,在当时的运粮河不是一点点的名声。一来家境优厚,说起麦村周家大小两个小姐,当时无人不晓;二来这两个姑娘实在漂亮。如我外婆这一辈的人都承认,运粮河这五六十年来,也出过不少好看的女娃,但没有比得上东宫西宫的。东宫西宫,便是我外婆的两个姑子,我的大小姑婆,周雁如、周雪如。当时的运粮河人说,可惜没有皇上了,要是有的话,这雁如雪如笃定了东宫西宫。运粮河人总是这样,说起顶好的事情就该是皇帝才有的。

雁如十八岁的时候,雪如十六岁。雁如是沉静的,雪如却是对一切都充满了兴趣;雁如除了自己的闺房,便是嫂嫂的房间;雪如从小就不喜欢呆在自己的房间,村里那些佃农雇农的女儿大小都叫她姐姐,她喜欢做大、拿主意,跟她爹一样,判定一些孩子间摆不平的事情;雁如温顺、听话,对父母言听计从,连嫂嫂说的话都不违抗;雪如就不那么好管理了,敢当着周万千的面问为什么,还会有意跟嫂子唱反调。我外婆说,调皮有调皮的好处,小小年纪就挺有主张。看得出来周万千特别地喜欢雪如,说雪如最像他,可惜了是个女儿身,若是男人,怕还是能做出点事情来的。

那时候,周家精挑细选,总算替雁如定了人家,外县的,祖上是做过清朝的知府,现今虽然不如从前,但是正经的书香门第。孩子相貌也好,而且是见过大世面的,在外面读过书。真正地门当户对。外婆说,原本一家子都挺满意的,雁如虽然不作声,却也是看得出来的满意。交换生辰八字是中秋的时候,两家定好的吉日是腊月里。年头不大好,兵荒马乱的,要不不会这么快。这几个月的时间里,雁如都不大到她嫂子的房间里玩了。平时,我外婆说,两个姑子都爱粘着她这个姐姐。雁如老不来,雪如有时候就拉了嫂子悄悄地去捉弄她,她大都是低着头在那儿做针线,绣一些枕套、手帕什么的。听到有动静,便慌慌张张地藏。

她18岁了,知道自己许配了人家,便有了些不好说的心事。那个人没有见过,不过爹娘说不错,读过不少书,相貌也好,这两样,已经够让雁如满意的了。还见过大世面,大世面在哪里呢?是什么样子的?自己想想就笑了,任凭怎么想也不会想出来呢。那么,就等着听他说好了-----想到这些,那原本游刃有余的绣花针也会扎了雁如的手指。我从小便喜欢看戏,听着外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便会想些戏文里小姐的心思,缜密而美丽,如同她们手底下的晃眼的针线。雁如,我的大姑婆,那时候比我现在要小得多,在她的闺房里,一整天一整天地想着那些幸福的未来,怎么想都不厌烦。她会为自己一些傻傻的念头而窃笑,也会为马上要成为人家人而难过。她会想一些意外吗?不会,那是不吉利的,而且,怎么会有意外呢?都是好人家,不用为吃穿发愁,年纪轻轻地。谁也没有想到会有意外,这边的嫁妆都准备好了,雁如也差不多绣完了那些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鸳鸯蝴蝶。日子越来越近了,她更加矜持了,雪如经常拿她取笑,她也不像先前那样追着她打了,到底是要做大人了,越来越稳重了。

那年的冬天真的长。腊月,应是冬天的末尾了,过了腊月,就该是春天了吧。那年的冬天来得真早,都已经下了第一场雪了,薄薄地,覆盖着周家的大院和屋顶,才是十月(阴历)中旬。往年最早也要到冬月才会开始落些小雪,然后冷起来。周老爷一早起来,轻轻地踩着院子里浅浅的雪泥,踩出一两个脚印。乐呵呵地,说:“瑞雪兆丰年啊,今年年成不错,来年会更好。再有一个多月就到雁如的喜事了。好啊,好啊!”他吩咐下人等雪化了再扫干净,先别动,也不要踩着上面走。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这么好看,等太太小姐们起来高兴高兴。下人答应着,便去开门了。有人敲门。这么早是谁呢?还敲得这么急。周万千本来该进去吃早茶了,他听着敲门声不大对,就站住了,他看到一个不大熟悉的人满面通红地闯进来,鼻子上还有细细的汗珠。那个人没有绕过围廊,他急匆匆地踩着院子里的雪,直接向周万千走来。周万千今天一早的第一个愿望就破坏了,他有些不高兴。原本那么美丽的雪地,他皱起了眉头。

“老爷,周老爷,我们少爷,我们少爷,他昨晚上,昨晚上------走了。”

周万千看出来了,这个人是亲家家里的管家。他说什么?走了?谁走了?

“我们少爷,他走了,周老爷-----。”管家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了。

一种不祥的预兆袭击了周万千,他摆摆手,禁止管家往下说;接着抬起头,往楼上雁如的卧房看了一眼,然后示意下人带管家进屋。进了屋,端坐在红木太师椅上的周万千看上去丝毫没有慌乱的感觉。他必须表现得平静,什么事情会乱了他的心呢?况且,也许并没有什么事情。刚才管家说到哪儿了?他们家少爷走了。

“他走了?去哪儿了?”周万千不是没有想到,他是不敢想。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有关他女儿雁如一辈子的幸福和名声。他希望管家告诉他少爷又去大地方了,见识广的年轻人心高气傲,兴许他不同意父母包办的婚事,这样的年轻人读过些洋书,开始怀疑祖宗的话了。要是这样的话,周万千是不担心的,有去的地方总能找回来,找回来后,可以安排机会让他见雁如一面。只要让他看到雁如,什么事情都会解决的。

“他升天了,周老爷。昨晚上,谁也不知道。今早,身体都凉了,冰凉了。”

周万千终于失去了控制,他呼地站起来,又摇摇晃晃地坐下来。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他才二十岁,怎么会?”周万千两眼呼呼地瞪着管家,这个踩了他的雪地跟乌鸦一样讨厌的管家。

“少爷小时候身体就弱,”管家哭着继续说,“早先郎中说少爷脉象和常人不一样,不宜多动。家里人没人认为这是个大病,只想着给他补身体,想着他身体补好了,就无大碍了。后来少爷去外面读书,洋大夫也说他心跳不好,要多歇着。我们家老爷心里不踏实,就让他回来了。指望在家里比外面方便,有人伺候着,不会太劳累,还能再补补身体。我们家老爷就少爷一个男丁,指望他补好身体后,将雁如小姐迎进门来,为方家传种接代呢。却没想到会突然间就走了。”

“你们家少爷原先同意这门亲事吗?”周万千,一个平时无比理智的人,现在为了他的女儿,做了一些不理智的猜测。

“我家少爷原先不大同意,说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主。但是他很孝敬老爷和太太,后来又听说雁如小姐比贵妃娘娘还好看,就没听说他再反对了。前几天还听他说雁如小姐果然好看,想是自己偷着来过一次麦村,正好见着小姐了。老爷太太欢喜得不得了,一家子每天都在做着这个那个的准备,哪里会想到少爷他----。”

周万千挥挥手、让下人送管家出去。那个早晨,外婆说,是后来一切不幸的开始,院子里的初雪被踩得一片泥泞,再也看不到什么美丽了。

就是从那个早上开始,雁如的命运完全改变了,她由一个将要出嫁的姑娘变成了一个在家守孝的望门寡。她还没有见过她的男人,便由一个姑娘直接成寡妇了。在运粮河,谁都知道,望门寡,不是一般的命凶,未过门便克死了丈夫。即便身体是清白的,这以后,也没有哪个体面的人家敢冒这个险了。

那年雁如才十八岁,她可能还不知道什么叫望门寡,她和睦兄妹、尊敬嫂娘、对爹娘惟命是从,她怎么就命凶了呢?外婆说,命是看不见的,也是躲不过的。不这么想,你怎么接受那些突然其来的天灾人祸?

此后雁如更沉静了。她好像也不是悲伤,常常会坐在窗前,凝视着窗外,一看就是几个时辰。她在想什么呢?我常常猜测她在想什么,外婆说不知道,若是雪如和嫂子去想要逗她开心,她也会笑,但是,看得出来的勉强。她不哭,也不诉苦,你便也不能劝她节哀什么。她就是让你觉得她一直在想,想那些她想不明白的事情。

腊月终于过去了,雁如还没出过闺房。腊月本是她大喜月。往年跟着嫂嫂妹妹一起在院门里晒太阳的事情也免了,拉也拉不下来,说是懒得动。过了年,那些去年给雁如提亲的,今年又来给雪如提亲了。周老爷却不大提得起兴致来,他说雪如还小,再过一两年再说。

雪如十七了,她不像姐姐,她不喜欢整天呆在闺房里,也不大爱做女红,她更喜欢做点实在的事情,帮着母亲干点活。母亲相当能干,家里家外料理得停停当当,雪如像母亲,小管家一样。什么时节该干什么、准备干什么她都知道,常常抢在母亲之前就开始准备了。外婆说,雪如在家的时候,她这个嫂嫂也会轻松许多。

那时候周家是个大家,家里不但有仆人,外面还有长工,农忙的时候,那些长工就不够用了,常常就会雇些临时的短工。短工有些是本地的、还有些从外地来挣点钱的。家里的这些事情,在周老爷看来,都是小事,他不大插手,平时都是雪如的母亲安排。那年的春天,母亲由于雁如的事情,身体不大清爽。不少事情,便交给她的媳妇和能干的小女儿。

正常的年成,总是雇七八个短工,大都是熟手。一到春耕秋种,他们就来,结束了,拿了钱回去,一个上半年或者一个下半年都够维持的了。那年来了个特别年轻的,说是原先一个短工的侄儿,今年自己身体不大好,便将年轻的侄儿顶替了自己。那个小伙子,虽是个苦水里长的,长得倒精神。刚来的时候,低着头,回话了脸就红。

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叫六字。

我外婆说,怎么写啊?

他说不会写。

我外婆说,那你是第六个孩子吗?

他说不是,六字是六个字的意思。

哪六个字?

我听我爹说,福、禄、财、禧、寿、子。

问一句,答一句,很腼腆的样子。干活倒很卖力,年轻,有时候一个抵两个的样子。

往年,下午两三点钟的样子,太太总要为田里的那些干活的准备一些点心,一人一大碗面条,或者从镇上买些烧饼来,就着一大桶茶。周家的太太精明就在这里,不像有的东家千方百计从雇工身上省粮食。太太知道人吃饱了干起活来才更有劲;那些苦惯了的雇农,心里感念主家的恩惠,便也拚了命似的干活了。我听了,就对外婆说,我的太外婆,将得失看得这么长远,真是个精明的人。可我的外婆说,她婆婆心肠好,仁慈,要说精明,要数雪如了。雪如说,吃饱了,会想着睡觉,就算有干活的心也没有干活的力气了。所以那一年,她建议单单准备浓浓的茶。中途休息的时候,就让大家喝些浓茶提提精神就可以了。那些原先太太为他们准备的点心,她也不是取消了,她说给他们里留着,一天的活干完了,再一个个来她这里领。有些专门在外面给人打短工的,连家带小都带来了。说不定家里有不大吃得饱的孩子,就领了那些点心,要一张纸,仔仔细细地包起来,等会到了家孩子该有多高兴;或者一个人在这里的,那两块大烧饼,差不多就是半顿晚饭了,另外半顿,胡乱地打发了倒也可以省下晚饭的钱,明天一大早,又可以来吃上饱饱的早饭了。当时请人打短工的规矩,中午饭是要包,晚饭不包,早饭有人家包,有人家不包。周家那时候是包早饭的。这样看起来,好像周家包了两顿半饭的感觉,名声好听,雇农也都愿意。没有谁为吃不到下午的点心而抱怨的,效率一样地高。太太说,你下午那顿不给他们吃些,怕干活没有力气呢。雪如说,哪里会?我都看到了,中午那顿稍迟些吃便好。再说,他们一个个中午饭都吃得特别地多,哪里就那么容易饿了?雪如真是个天生会管家的,她也乐意整天往田地里跑。我外婆说,雪如这丫头,摸不透,平时以为她缺个心眼,可是,若她正经做出来的事情,却要让你着实地吓一大跳。可是有时候,你以为她聪明,她却做出了糊涂的事情。这聪明的人若是做了糊涂的事情,便回不了头了。

外婆说的回不了头的糊涂事情,便是外婆一直不大愿意跟我讲的故事。后来拗不过我,才说了,还叮嘱我别写,书里写的该是那些流芳千古的忠烈之事,哪里有伤风败俗的拿去给人看的,况且,好歹总是你姑婆。她以为我会像她那样想的去写她以为荒唐的小姑。

外婆说,原以为雪如缺心少肺的,自己才是个没心眼的,那些在眼前的事情,她都没有看出来,也不是看得出看不出的问题,怎么着也没有想到。一个打短工的,才第一回来,看上去是比其他人要清爽些,顺眼些,也不至于就被雪如迷上了。雪如十有八九是被他的故事迷上了,他会讲故事,讲麦村以外的事情,不稀奇的被他一说,便也变得有意思了。雪如又是个好奇的,开始的时候在下午歇工喝茶的当,学着母亲的样子,和嫂子去田头慰劳慰劳大家,顺便看看进展、听听大家有没有意见。半个时辰的样子,若是没有什么,嫂子便要招呼雪如回去了。后来时间越来越长了,因为二小姐要听故事。开始她只是偶然听到,他在人群中,绘声绘色地。那孩子也怪,跟人讲话脸红,讲起故事来非常来劲,反不觉难为情了。本不是讲给她听的。她支棱着耳朵,听进去了。后来,干脆一去就让他过来,专门讲给她听。其他人的事情,就交给嫂子了。原本就是嫂子的事情,她不过做个好玩,现在有更好玩的,她就不管了。嫂子自然也不责怪她,有时候自己走了,竟还由着她在那里不肯走,顶多说一声,外面风大,早点回来啊。她想雪如不过是一个想听故事的孩子。我的外婆一直到现在还相当讲究门当户对,她那时哪里会想到她的貌如天仙的小姑这么没出息。现在说起来,她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这雪如,是个千金小姐,而且也不是糊涂人,怎么就被一个打短工的迷上了。他都讲了些什么故事?我外婆居然一个也不知道,她不感兴趣,便觉得别人奇怪。她不明白,其实每个故事里都有危险,所以才精彩。

春耕过去的时候,事情便开始了。短工们拿了工钱,都回去了。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个会讲故事的六字没有走,他不知天高地厚地爱上了周家二小姐。那个孩子那会儿大概也就二十岁的样子,他怎么那么大胆?还是雪如给了他什么暗示?外婆说,一定是雪如,那孩子不敢。若是她真的迷上了,便什么都做得出来。

那是春耕结束的前一天,那一天讲的是什么故事?我也不知道,我知道的是那天的故事没有讲完,可那是最后一天了。那时候,雪如跟他已经很熟悉了。雪如叫他六字哥哥。雪如说,六字哥哥,明天不要走,接着讲。六字愣了一下,然后点头,说,好,明天我讲完了再走。明天大家都走了,田地里没有人了,就他们两个人,六字将故事讲完了,那天不要劳动,讲完了时间还早,雪如说,再讲一个。六字想想,又讲了一个,没讲完,太阳往西了。雪如说,我要回去了,要不我娘要着急了,你明天接着讲好吗?还是这个时候。六字答应了,接下来的几天,雪如好像忘记了六字是来打短工的,他现在无工可打了,他还要回去,他口袋里的拿点辛苦钱经不住陪着小姐玩。

发现了一些端倪是由于家人经常找不到雪如,过两三个时辰她自己出现了。去哪里了?没有啊,就在后院啊,或者说镇上去买东西了。一两次便也罢了,次数多了,总是要怀疑的。雪如毕竟十七岁了,做母亲的心细些,不大好直接问女儿,找了我外婆也就是她的媳妇来,问知不知道雪如最近在干什么。我外婆说没干什么啊,和以前一样啊。做母亲的又问,真的你没有发现雪如有什么不一样的?我外婆在这方面因为自己比较本分,又缺少经验,自然也不大敏感。她想了想说,我下次注意看看。她不是暗暗地注意,而是叫了雪如来,告诉她以后不要乱跑,免得娘担心。雪如当时脸色就白了,我外婆一见,心里咯噔一下,这丫头整天在外面跑,不要真碰上什么事情。那戏文里公子佳人路上一见便结了同心的也不是没有。那时,她还没有想到那个会讲故事的,她怕辱没了她家二小姐呢。再说他们不是都回去了我外婆本着嫂嫂的体贴和关心,关上房门,问她的小姑,是不是有什么心思,有的话就说出来,嫂嫂帮你拿主意。她心想,要是雪如自己有了中意的,也不是不好,说出来,好暗暗托人,要人家正正当当地来提亲。好好的女孩,就算真的私自定下了什么,也要有个父母做主,媒妁之言的样子。雪如说,姐姐多虑了,哪有的事情?这运粮河里,还没我看得上的人呢。她嫂嫂当即就笑出声来了,这样的话,就算雁如心里也这样想,但绝对说不出来。雪如憨直、爽快、但却少了些大户人家的矜持。这么一想,雪如便同那些“墙头马上”的小姐相距甚远了,我外婆马上觉得是自己想歪了。

殊不知,这个二小姐不是一般的聪明,她先用缓兵计稳住了愚钝的嫂子。第二天她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她不要六字讲故事了,她跟六字说了几句话就回来了。

接下来的三天雪如很乖,天天呆在自己房里。我外婆还奇怪呢,她怎么呆得住的?她又不是雁如,她是个爱闹不爱静的人。不过,女孩子说变就变的,是该收收心了。大概我外婆当时是这样想的,说不定还窃喜她的小姑文静起来了。所以完全没有想到有什么不妥。不想,第四天的早上,总也不见二小姐下来吃早饭,我外婆叫女佣去叫她,女佣回话说,二小姐不在房里,被子还是昨天叠的那样,整整齐齐的。我外婆这一惊非同小可,先不敢通知家里人,头重脚轻地摸到雪如的房间,果然人去楼空。梳妆台上放着一封信,拜别父母亲大人!这一下急得我外婆冷汗直出,瞒也瞒不住了,拿着信就去找她的婆婆,心里只怪自己蠢,怎么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呢?她和谁走了?还会是谁,若是这镇上的人家哪里用得着私奔?真没想到听听故事她还就听上了心。她怎么那么傻呢?那个人怎么养得活她?这孩子,下面不知道有多少吃苦的日子呢!她怎么就没有想过啊?她是周家二小姐,要人伺候的人,以后却要为一个卖苦力的洗衣做饭生养孩子。那些啥都不懂的婆娘都知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她到底图个什么啊?我外婆不知道每个人想要的都不同,现在她还是这样,虽然也有不少让我吃惊的沧海桑田之后的生命感悟,但是她认为做女人的那些重要的基本的元素,固执地种在她的脑子里,从来也没有动摇过。

那一整天周家大院的人仰马翻、鸡飞狗跳我就不说了,想也想得出来。我外公的父亲,周万千,运粮河这一带极有脸面的人,公正、清明、德可载物。如今自己的亲生女儿,竟然跟一个打短工的私奔了!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如不是轮到他头上,他根本都不屑于提起,免得坏了旁人的心性。你可以想象他的盛怒、羞耻、打击。

周万千命人在自家门前挖了个大的石灰塘,派出长工四处寻找,他要将这个伤风败俗的东西找回来煮了石灰塘。吓得太太私下里叮嘱长工不要真的去找,若是发现了小姐的蛛丝马迹,先来告诉她。可怜她做梦都想见女儿,还要在佛前祷告女儿走得越远越好。

为什么说红颜薄命呢?是有道理的。花开得太艳老天还妒呢。你见哪种开得艳的花不是谢得早的?何况这人,哪里能够那么好看。

我外婆说起她这两个姑娘,总是这样的口吻。而且,她将这种不幸归结到命运,要不她无法解释,好好的姑娘,只不过两三年的时间,便一个也不见了。

雁如不是还在吗?是啊,雁如那年二十了,她原本不会出什么意外,她胆小,温和,不大爱动,也没有雪如泼辣。没有人来跟她提亲,不说她还有孝在身,就算去了孝,大概也没有人会多这个事情。她是望门寡,大户人家一定忌讳;那一般的人家,想来也不大可能,她毕竟是周家大小姐;还有一个,谁都知道,一女不嫁二夫这样的道理,周万千是相当在意的。他就算养雁如一辈子,也不会让雁如失节吧。因此,若是没有雪如这件事情,没有周万千的盛怒,没有石灰塘,也就没有雁如下面的故事。

周万千是不大发怒的,他是满腹经纶的乡绅,知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可叹生不逢时,治国、平天下的愿望只能寄托于诗书,因此修身、齐家这两样他看得便更加地重了。宁为太平狗,不做乱世人。内战、外侵、将一个几千年根基的大中华弄得满目疮痍,即便是一个小小的青山,也是人心不古。鸡鸣狗盗不用说了,那如春雨一般冒出来的各种组织,打着周万千认为极其可笑的旗帜,横行霸道的,那借组织之名网罗各路土匪、瞅准机会要发国难财的应有尽有。周万千一直说,这样的世道,若心再不定,便要连判断是非的能力都失去了吧。

的确,周家的人从来没有见过周老爷这么愤怒过。家里的那些东西就不说了,该碎的都碎了。有些还是周家祖上传下来的宝贝,比如一个呵呵气就能磨出墨来的砚台,比如一块二十四小时变换不同颜色的玉石------平时周万千喜欢得很,就那两天,都四分五裂了。说说那个石灰塘。那个石灰塘,椭圆形的,挖在周家大院的外面。周万千坐在门口,脸上是刀子也扎不进的冰冷,看着长工挖这个石灰塘。普通的石灰塘是用来炼石灰的,不会有多深,可这个不同,这个是用来煮人的。周万千不说话,就是还要往深里挖,结果挖了一个多人那么深。周万千挥挥手,命令将那一箩筐的石灰倒进去,接着,有人从运粮河挑来两大桶水,水还没有倒完,里面的石灰便开始冒泡了,咕咚咕咚-----。周家原本有一条狗,养了五六年了,跟家里的人似的,很懂主人的心思。每天周万千上街,它都送出去好远;看太阳走到西面了,它就跑出去了,在河这边张望、等待。那天周家的大小主仆都出来了,围在周万千周围不敢离开。渐渐地整个村子的人都聚拢来了,来看这个石灰塘,不知情的人还奇怪,周老爷干什么挖这么深个石灰塘,还在自家门口。那条狗,在人群中窜来窜去,用它的鼻子嗅到了石灰塘危险的气味。它突然对着石灰塘狂吠起来,它蹲在石灰塘的边上,一声一声地叫,就像要跳进去的样子。我外公的父亲,周万千,明显地烦躁起来,刚才冰冷的脸和眼神,现在燃烧着怒火。

他对着那条狗,恶狠狠地说:“你这个找死的畜牲。来人,将它扔进去。”

刚才还有人小声说话的声音,现在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谁不知道这条狗是周万千的宝贝?那条狗,好像听懂了,半个叫声卡在了嗓子里,戛然而止。周家的每个人都惊恐地看着周万千,但是没有人敢吱声。

“扔,扔进去。这个丢人现眼的畜牲。”周万千用眼睛命令周家一个强壮的长工,那个人就站出来了,他顺手拿起挖石灰塘的铁锹,走向那条狗,他是要先拍死它吗?

那条狗一定知道它的死期到了,它一会看看拿锹的人,一会看看周万千。我外婆说她看见它眼睛里还有泪水。它还没有等那个人走近来,就先跳起来了,然后,它直接落进了石灰塘。咕咚咕咚冒着泡的石灰塘煮熟一只狗要不了多长时间。

我外婆自己还没反应过来,旁边的雁如便软软地倒在她怀里了。

雁如这一倒便是十来天,每天先是浑身发烫,然后吃了药便大汗淋漓,天天这样。半个月左右,渐渐好起来了。不发烧了,但是碰什么都说太烫,连饭和汤她都吃冷的。以前她根本一点冷的都不碰。还有更奇怪的,她不允许佣人碰她换下来的衣服,一定要自己洗衣服,衣服也换得特别勤,几乎每天里外都要换。让人觉得她好像专门为了洗衣服而换衣服的样子。她先是和其他人一样,在自家门前的内河里洗衣服的,后来有一次她提着篮子里几件衣服去圩埂对面的树荫下的外河去洗,之后便不肯在内河洗衣服了,说内河的水不干净,也太热。外河的水洗起来舒服。

周太太开始不大放心,每天叫人跟着大小姐。但是雁如不喜欢,总是把跟着的人打发回去。太太只好每天亲自跟在女儿后面,也不能帮什么忙,就是看着她一直到她洗好衣服。她洗衣服的时间还特别地长。渐渐地,周太太松弛下来了,觉得也没有什么,就在自家门前,叫一声都能听到的距离;要说掉下去,也不大可能,那几个大石块平平缓缓的,并不危险。唯一让周太太觉得有点不妥的就是,雁如光手光脚地浸在水里,对一个小姐来说,实在是不大好看。周太太是裹了小脚的,到了雁如那个时候,已经提倡天足了。周万千在这点上倒还开通,说不裹就不裹了吧,鞋子不要穿得太大就行了。就这样,雁如雪如两个人都是天足,但都不算大,饱满小巧的样子。周太太看看女儿光光的脚,再看看圩的两边,的确也不常见人,就算有,也都是乡里乡亲的,他们的女儿可能天天都赤着脚在田里奔呢,大概没有谁会在意一双天足吧?算了,周太太想,由她去吧,雁如好像也不大喜欢有人跟着的样子,就不大管她了。没人催促的雁如便更加磨蹭了,有时候三四件小衣服,她能洗一个下午,她就是喜欢手脚都浸在水里的清凉感觉。

就这样,她从春末洗到初秋,家里人说天渐渐凉了,不要洗了。她也答应了,说过了中秋就不洗了。中秋还有半个月。再看看雁如,这一个春夏的衣服洗下来,原本瘦削的小下巴倒圆润起来了,更好看了,精神也好了不少。家里人便更加由得她去了。

什么事情都是这样,在你想不到的时候以想不到的方式发生。

又过了一个星期,那一天运粮河上过来一艘装石头的船,船上有两个男人,都没有穿上衣,一个在撑船,一个坐在船头无聊地看着两岸,那个人正好看到了正在洗衣服的雁如。他问那个撑船的,那个姑娘是不是西施?撑船的说也差不多了,周家的大小姐,长得跟西施一样,命也苦,年纪轻轻地就是望门寡,西施亡国,她亡夫家。那个人当时听了就不大高兴,说,什么东西,自己命短怪一个姑娘什么事情。那个人是家住运粮河下游的王喜子,家里一贫如洗,三十多了,还没有女人。

我外婆说,当时疏忽了,总以为就在家旁边,没想到河上总会有船,有船就会有人,有人就有心思不正的男人,虽然离码头还有一段距离,但是一个那么好看的姑娘,天天在那里洗衣服,总会有人注意的。注意了就不大好了。

其实王喜子也不是那种干坏事的人,更不是强盗土匪,他靠力气吃饭。他看到雁如的时候,也没有想到动什么坏脑筋,这样的小姐,他知道跟他无缘,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想头了。可是,那个撑船的那会大概正无聊,就跟王喜子开玩笑,说,喜子动心了。

王喜子叹了口气说,这样的姑娘,我没那个福气。

那人说,未必,她命凶,还没人敢要。你要是不怕,也不是没有机会。

这是个玩笑话,不想吊起了王喜子的想头了,他竟真地问起来:“什么机会?”

“抢啊!”说的人可能跟他开玩笑的,也想吹吹牛。就接着说,这事儿以前有人做过,被告了官。判下来无罪,因为人家姑娘愿意啊。你想想,谁愿意一辈子在家守活寡?

“不算犯法啊?”王喜子越来越远地遥望着两脚浸在水里的雁如。这姑娘的一双脚,又好看又实在。

“抢一个没有嫁人的姑娘或者抢人家媳妇当然犯法,抢望门寡,不犯法。”那人存心拿王喜子开玩笑,越吹越有劲,没想到,这王喜子,是个实心眼,就听进去了。听进去了,回家后就怎么也安静不下来了,后面连续两三天天天下午在河的对岸远远地偷偷地看着雁如,越看心越闹,越看胆越大。

第四天,他就去找那个撑船的朋友,那个朋友没想到他真的要去抢雁如,倒有些胆怯了,说那都是过去的事情,现在不知道犯不犯法呢。人一旦下定了决心,便会想不到后果,王喜子那会,心里哪里还有个怕字。他说,就借你的船用用,有什么事情,我一个人顶着。

那时候离中秋还有三天了。我外婆说,怪呢,雁如做什么事情都不能定日子,定了日子,等不到那个日子便总是要出事。

我想当时的情景是这样的,雁如正在洗她那永远也洗不完的衣服,一艘船向她靠过来了。雁如看到船上两个男人,便转身要上岸。然后王喜子大概叫她了,他使了一点小小的诡计,他叫她:“姑娘,这里是麦村五家圩吧?我想问个人。”

雁如于是站住了,麦村的人没有她不认识的,她掉过头来。

“请问周万千住在这里吗?”

雁如就笑了,她说:“那是家父,你们找他什么事情?”

王喜子便将早就编好的理由说出来,他们是要给周万千送货来的,周万千订了一套紫砂茶壶。

雁如说,你们跟我走吧。她就低头收拾衣服,就是这个时候,王喜子将她拦腰抱进了船舱。她叫了吧?还是吓得叫不出来了?就算叫了又怎么样,王喜子既然准备抢人,大概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总之,王喜子顺利地得手了。

后来的事情并不重要了,人都抢走了,周家最初的慌乱和最后的息事宁人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周家居然没有报官,我外婆说是太太的主意。

据说虽然王喜子抢了人去,放到家里却不知道怎么办好了。那个给他出主意的朋友接着给他出主意,让他马上生米煮成熟饭。所谓的生米煮成熟饭,也就是把姑娘的裤带解开就可以了。王喜子看了看缩在墙角的雁如,雁如穿一条家常的紫色缎裤。但是王喜子说这样不好吧?可是怎么样好他也说不出来。那个人说,你要是不敢我来帮你。那个人说着就向捆绑着的雁如走去,王喜子醒悟过来了,走上前去不由分说地给了那人一个耳光。那人也火了,说我帮了你,你倒好心当驴肝肺了。他气冲冲地走了,回家越想越生气,第二天就去报告给周万千了,说王喜子借了他的船,没说用途,今天去他家,才发现他家多了个美女,一看,是府上的大小姐。因此,第二天,王喜子就被周家拿下了。其实那一个晚上,王喜子没敢动雁如一根毫毛。他先去镇上买了些平时舍不得吃的,外带买了一盒蚊香,这辈子他是第一次用蚊香。蚊香点起来,果然那几只围着雁如转的蚊子不见了。他将雁如的绳索解了,要雁如吃饭。雁如瑟缩着墙脚,不肯过来。王喜子跟雁如翻来覆去地说,我会对你好的,真的。以后会养活你,决不让你受一点苦。一直到半夜,雁如一口东西也没有吃,睁着两只惊恐的大眼睛,警惕地盯着王喜子。王喜子忙了一天,紧张了一天,本来想再跟雁如说说话的,不想后来躺在一张条凳上睡着了。第二天醒来,雁如还是那样的眼神看着他,显然她是一夜没敢合眼。王喜子又去镇上买了从来舍不得买的油条豆浆,他对雁如说,你吃点吧,你吃了我马上送你回去。我是男人,说到肯定做到,你不愿意我今天就送你回去。雁如就吃了。雁如还没吃完半根油条,周家的人就冲进来了。他们五花大绑地捆了王喜子,雁如被周家的人扶到了一个轿子上。雁如被抬出门之前向王喜子那边看了一眼,王喜子看到了。她看了王喜子一个晚上,就那一眼,激活了王喜子本来已经死了的心。

周老爷再也撑不住了,终于病倒了,郁闷伤肺,不停地咳嗽。周太太开导老爷说,这样的事情,报了官结果会越来越复杂,就算将王喜子送监,将雁如要回来,那算什么呢?雁如以后还怎么做人。如果雁如愿意,就算了,不如放他们一条生路。看王喜子也不是个好吃懒做的人。要不想让雁如受苦,咱就多赔点嫁妆。问了雁如,雁如只说一句,不愿拖累父母。意思便明了了。母亲舍不得女儿过穷日子,但王喜子除了雁如的嫁妆,一分私钱也不肯拿周家的,说他有力气,以后戒了那花钱的酒和赌,不会让雁如受委屈。雁如在一旁,低眉顺眼、微微地点头,神态里竟然有了一种她一直缺少的坚定和自主。

就这样,周家貌若天仙的东宫西宫,以不同的方式流落到了民间的底层。

现在,我再回过头来说一说我的那个小姑婆。

她和那个会讲故事的短工跑到了南面的山里,虽也在青山县境内,却因偏僻而人烟稀少,故不大会引起外面人的注意。他们在那里开山垦地,过起了一种雪如在故事里听到的日子。但故事毕竟是虚的,而现实中这样的日子,有着雪如无法想象的艰苦。六字哥哥渐渐地似乎也没有什么故事可讲的了。在短暂的新鲜以后雪如开始了一种日复一日枯燥贫穷的日子。我外婆说,周老太爷去世的那年,雪如回来过,带着两个孩子,衣衫褴褛。我外婆听出来,她有了后悔的心。她母亲和我外婆都让她留下来,不要回去。她不置可否地住了三四天,就在大家都以为她不走了的时候,还是在一大早,她带着两个孩子走了。周老太太哭得眼睛都肿了,千方百计地终于找到了她在山里的家,家里什么都没有,连门都关不严。那个六字,不在家,他依然在外面给人打短工。雪如不肯回来,周家只好常常派人送些东西去。又过了两三年,雪如遇到了我现在的姑爷爷,那是雪如真正想要的,风趣、博识、经常有些出人意料的小机灵和鬼主意。那时候快要解放了,我的姑爷爷被派到山里去教那些文盲和孩子认字,也属于扫盲工作吧,他还没有结婚,是个小伙子,会吹一口好的口琴。我那不安分的姑婆最初是被口琴的琴声吸引的,就像当初被故事吸引一样,她喜欢那些能让她心动起来的东西。她为已经如一潭死水的心灵再次荡起碧波而欣喜,就是那个时候,她还不到二十三吧?她应该还是有权利改正错误的吧?但是,周老太太和我的外婆都非常生气,她们无论如何想不通周家二小姐到底为什么如此轻佻,孩子一个五岁一个六岁,找了一个又一个,她到底想干什么。她不嫌丢脸可她是周家二小姐啊。她们,还有我的外公和她的其他三个哥哥,那时候都一致地反对她改嫁。但是,谁能挡得住雪如的决定?她将两个孩子一起带到了我后来的姑爷爷家,从此断绝了和娘家的来往,一直到我外公去世。我不大忍心像我的外婆一样责怪她的轻佻易变,再说,后来她跟着我的姑爷爷不是非常恩爱地白头偕老了吗?再说,她不是最终还是回来了吗?她并不轻佻,也不薄情,她不过就是想自己为自己做主。在麦村在周家,居然出了我小姑婆这样的藐视礼教热爱自由的多情女子,我一直不大想得通。

再说雁如,雁如跟王喜子回了家,虽然清贫,似乎倒也没有让娘家怎么操心,后来解放了,王喜子还在大队里做了干部,反倒给了日渐衰败的周家不少援助。可是我外婆因为雁如是被王喜子抢去的,因此并不大待见王喜子。他们生了一双儿女,雁如到底原本是小姐,身体就不大好了。而比她大将近一轮的王喜子居然犯了作风的错误,雁如却一口咬定没有这回事,王喜子才没有吃官司。外婆说,还是雁如懂事啊,知道维护男人的面子。要是她像你四公公的婆娘,那王喜子怕早就毁了。哪里还能有后来到县城里去当官的份。

我外婆固执地将她的小姑看成了王喜子的救星,她那个清楚地划分了门第观念的脑子里,总是为她的小姑不值。我的大姑爷爷,文革以后调去了青山县劳动局做了几年的领导,他居然成了我外婆家着几辈子来最大的官,虽然是外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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