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家谱的这个主意不知道是谁想起来的,那时候我外婆还在世。我外婆的意思,好像没那个必要。祖上的功绩是祖上的,这几十年来周家也没有什么值得记载的,倒是出了不少摆不上台面入不了谱的事情。但是,我外婆老了,说话也没什么份量。不过,他们需要我外婆来主持这项对周家来说功德无量的工程。我母亲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本来,修家谱这件事情跟她没多大关系,虽然她也姓周。但是我外婆对我母亲说,修不修你都得回来看看我,我也差不多要下去见祖宗了。
也就是那个时候,小姑婆死了!
我记得我的母亲当时握着电话,满脸惊讶,她起码问了三遍:真的?死在麦村?她怎么会到麦村来?她是不是也是为了家谱的事情来的?我依稀听出来,我外婆说,家谱跟她有什么关系呢?不过,她就是来了,来了第三天就死了。于是,那年的秋天,因为这两件事情,我跟着我母亲回到了我阔别的运粮河青山县麦村五家圩。
在说家谱之前,我想说说我的姑婆。
本来,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葬礼,最多三四天就过去了。我几乎没见过小姑婆,她嫁在青山县最偏僻的一个山沟里,据说,离麦村将近二十公里。二十公里也不是很远,但在我的记忆中,她似乎住在天涯海角。我们家的亲戚都是互相来往的,我母亲这一辈的人习惯于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去分散四处的长辈家拜年,有些还是在青山县之外。只有这个小姑婆,我们从没去过,而她也没来过。一直到十年前我外公死了,我看到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老女人在我外公的灵前失声痛哭,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我还有个小姑婆。后来,我母亲和大舅也去过一两次那个山沟,回来的时候说,小姑过得也不错。
小姑婆为什么不回麦村我也曾问过,我外婆一直不大肯说,似乎就是个秘密。现在,她自己在修家谱这档子欣欣然地跑回麦村,然后,死了。
对麦村五家圩来说,小姑婆的死并不那么重要。对小姑婆来说,麦村是不是很重要呢?对这篇小说来说,这个问题可能有抛砖引玉的作用。
圩,在《辞海》里的意思是滨湖地区为了防止湖水侵入而筑的堤。青山县有不少叫圩的地方,通常是一个村子支部。比如范家圩、高家圩-----不一定那个圩子里就全住着姓范的或者姓高的。五家圩曾经也叫武家圩,如今麦村一个姓武的也没有。有时候人家觉得奇怪,问起来,圩里的人说,大概以前有吧?什么时候有的?他们也说不清。他们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这光阴的事情,谁知道呢?有开始总有结束。后来外面人进来了,姓武的也可能搬出去啊,或者死着死着就没了也说不定。王朝还有兴衰呢,何况一个小小的圩。他们不操心这些,想不到时空或者沧桑这些词。他们的心思,大部分时候和流经他们门前的河水一样,平静、清澈,风来的时候偶尔有些波澜,风过了很快也就平复了。
那些湖,有各种各样的名字,和当地的传说或者风俗地理有一些关系,不知道什么时候谁起的,有些听起来很美。比如,清扬湖,比如,聚枫湖,比如,姑嫂湖、白龙荡----,她们都是运粮河的一部分,或者叫支流,流到某个村庄,就有一个相关的名字:聚枫湖因着两岸数算不清的枫树聚集得名;姑嫂湖流传着一对姑嫂从对头到姐妹的传说;白龙荡是不是真的曾经住过海龙王的小王子------她们蜿蜒起伏、随遇而安,因着不同的地势和沙土,也有自己的个性:沙湖村的水是甜的,聚枫湖的水比其它地方温暖,等等----这些河水一刻不停地流淌,过来过去,说不定在哪里,沙湖的水和聚枫湖的水汇合了,亲友似的相伴走了一段又在另一个岔道分开了,不过,最终都流到了运粮河。真正地殊途同归。
这样的地方,河流像网一样纵横密布在平原,自古就叫鱼米之乡,不会太穷,因此人民不大思变。若是社会没有多大的变化,他们就那样守着土地,春耕秋收、夏锄冬藏,慵慵懒懒地打发日子,一天一天在指缝间流过,看着老的去了,小的来了,然后自己也老了。可能也会有天灾人祸,临到他们,知道躲不过的,他们就接收下来,用忍耐来慢慢地磨;说不定还会苦中作乐。想得开的,什么都容易想得开,他们有他们的智慧:老天爷不会光给你好处。也有想不开的,大都是女人,为了婆婆一句刻薄的话,或者受了自己男人不白的委屈,喝水一样喝了自家田里本来用来杀虫的药水,一个平和的稳妥的家毁起来也是那么地容易。
麦村地处运粮河的西面,离青山县城大约有二十里路的样子,运粮河的水流经麦村,一部分水转了个弯,通过堤坝的缺口,流淌到了内河。内河的水用来灌溉、漱洗、饮用,夏天的时候村里的男人在里面泡掉一身的汗水和疲劳。内河当然是人工的,应是麦村祖先的智慧,哪朝哪辈的,记不得了。就像内外河中间堤坝两旁的大树,是谁栽种的?这样的内河和堤坝,在江南水乡其他地方,也有的是。外面的人头一次来走亲戚,总会迷路。说什么门前有一条河,这左一条、右一条,到底是哪一条?靠天吃饭的运粮河人,他们知道子孙如同运粮河的水,绵绵不断,他们和老天爷和平相处,得一些利益,为自己,也为子孙后代。
外河的对面就是西乡镇,以前叫西乡大队。麦村的人说上街,说的是去西乡镇,沿着堤坝向东走,十来分钟,摆个渡,就是西乡镇,不是很远。后来有桥了,麦村的男人不大说上街了,他们觉得自己也是西乡镇街上人了。有了桥不久,桥下面又多了个公共汽车站,一条通往青山县城的马路开始了西乡镇的现代化。大客车途经四五个村庄的小站。我记忆中,刚有公路的时候,票价好像是一毛五,现在的票价大概是四元五。原来的汽车是青山县汽车站的,一个小时一趟,车没来的时候,大家在候车室里嗑瓜子,嚼舌头,说一些常说的话或者张家李家的新闻;他们的孩子不时地跑出去跑进来,嚷着要吃路边卖的甘蔗或者水果,他们不说买,也不说不买,没听见一样,照旧说着他们的话题。小孩子就这样,人来疯,不理他就过去了。过会,车来了,排队排队。检票的是一个有很多传闻的小伙子,那时候大家都觉得他挺神气的。有时候人多,一辆车装不下,就得按顺序检票。有些和他有交情的,可能根本轮不上这趟的,跟他嘀咕两句,竟也上去了。西乡镇人没觉得有什么不公平,他们关系好啊,照顾一下理所当然,要不什么叫人情呢?轮不上的人只好等下一班。乡下人有的是时间,能快当然好,快不了,他们也不是那么着急。
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私营的小公共汽车了,大家觉得方便多了,等的时间由一个小时变成半个小时,由半小时变成了十分钟,也不会挤得嗷嗷叫了。因为有钱挣,小公共汽车越来越多,后来反过来了,总是车在等人。你到了桥下,就有人问你,去青山啊?上上,马上就走了。的确,马上就走。他不走,下一辆车有意见。社会进步了,经济发达了,大家也开始在乎时间了。甚至,有那么几次,为了两三分钟的等待,两辆车的驾驶员翻脸不认人了,大打出手,结果叫来了120才平息。都是运粮河的子孙,他们的祖辈就算不是亲戚可能也曾经互相称兄道弟的那种,现在为了几分钟的得失,什么也顾不上了。后来,小中巴一部分淘汰了,另外一部分加入到了县城的公交公司,变成了城乡公交,也都自动售票了。汽车站的那辆大汽车,谁也不知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候车室变成了卫生院的挂号处,那个小伙子呢?现在应该五十多岁,弄得好做爷爷了,就这么三十年不到的时间,变化快吗?也说不上吧,大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我对小镇或者乡村的记忆结束于1986年,那时候我小学四年级。因为父亲落实了知识分子政策而来到了省城。
我们到了省城以后,我父母每年还是回到麦村过年。但我越来越喜欢城市,开始学做一个城里人。我忙于升学、竞赛、考级,我成绩一直不错;在随波逐流的证书和转瞬即逝的初恋里突然长大;失恋的时候将大把的时间消耗在美容院和时装店。在混凝土构造的城市所有人都在寻找出路,心在一次又一次的碰壁中渐渐地变得坚硬。我以为我自己不是那类人,我有不错的工作,刷卡不看金额,我没有生活的担忧;我血液里有我父亲的超脱,所以我没有刻骨铭心的爱情。在男女恋爱的道路上我走走停停,常常无故地便厌倦起来。受伤的总不是我,我也不觉得伤害了别人。在最初的几年里,我偶尔也随父母回到故乡过年,见见长辈,和童年的朋友聚聚。后来长辈们都一个个走了,朋友们也渐渐有了自己的事情,谈恋爱了、嫁人了、出外打工了、生孩子了,而我,在朋友们的人生里看到了他们的终点,一目了然,我并不喜欢。我自然还是喜欢城市的广场和咖啡馆-----有很多河流的故乡成了落后衰老的代名词,在我的脑海里渐渐消失。运粮河青山县,我觉得,那是我父亲母亲的故乡。
我母亲是土生土长的青山县麦村人,我父亲是麦村对面的西乡镇人,他们隔着一条河。我母亲在她还是个少女的时候,认识西乡镇上所有的年轻小伙,除了我的父亲。我父亲从小在外上学,仿佛不是西乡镇人。他对西乡镇的记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是六岁前他们家后院晾晒的中草药的味道。我爷爷家解放前是西乡镇开药店的,解放后主动积极地加入了合作社,自己的就变成公家的了。我爷爷生性胆小,所幸好歹培养了一个大学生的儿子,不会想到儿子大学毕业回来种田。
我父亲六岁开始到县城上学,这之前是家里的少爷,根本没有一点点种田的知识和经验,他种地是二十二岁以后才开始的。不管他怎么努力,无论是技巧还是力气都跟不上趟,因此他成了生产队以至于整个大队取笑的对象:文不能提笔,武不能担担。一米八的大男人,工分才拿女人的七成。五六年以后,我父亲到了不找媳妇说不过去的年龄了。我爷爷对世事的无常变化怎么也想不通,于是,彻底地妥协了,从望子成龙回到了平安是福。那个时候,我爷爷只希望我父亲找到一个会种田的媳妇,一来扬眉吐气,二来传种接代。我母亲是专出美女的麦村五家圩的美女中的美女,本来是轮不到我父亲的。那时候煤矿的工人、转业的军人才是好看的女孩们看中的目标。但我母亲不但是美女,还是个有主见的美女。她看上了我的父亲——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据说我母亲喜欢我父亲修长干净的外表和不离手的会说话唱歌的小匣子。那个收音机是我父亲自己组装的,常常需要修理,我父亲摆弄它的兴趣远远大于找媳妇。但对我父亲家里来说,这门亲事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麦村有点经验的年长者对我外公说我母亲太不懂事,这么个风吹草就动的男人怎么靠得住?另一些幸灾乐祸的婆娘在背后说,挑三拣四的就捡了个七分工的货。好在我外公从前也是个读书人,他对我父亲很有好感。就这样,我父亲提着他的黑色话匣子常常来往于麦村和西乡镇的河面上。
那时候没有桥,河上有个摆渡。摆渡有时候忙,有时候不忙,忙与不忙,跟季节和乡间的节日有很大关系。平时,不大忙,不忙的时候,整个河面上静悄悄的,稍远些的地方水面还有些绿色,大都是浮萍或者是诸如菱角等的水上植物,将一条河分成了几种颜色,挺好看的。渡船呢,就远远地泊在对面的河面上,对岸有一间小屋。你用手窝在嘴边叫一嗓子,马上就有人出来了,让你觉得船家一直坐在屋门口,等着你叫他的样子。但是,春天里的庙会,夏天的端午,八月的中秋,腊月头到正月尾,就是另一种风景了。船家每天的午饭都由家人送到船上,得了客人上上下下的空闲,扒两口饭;还不能光吃饭,眼睛要瞅着,时不时嘴里裹着满满的饭还得直着嗓子喊上两声,虽然模糊不清,也总好让人家有个警觉:看好脚下,别踏空了!那船不大,也不知道船家哪里来的那么大本事,能够满满当当地塞得一点空隙都没有。
这是我父亲的记忆。
我父亲后来对故乡的记忆除了中草药的味道,便是那一条摆渡。他对于不会种地带来的苦难和羞辱并没有多少记忆。但我母亲记得很清楚。
在我母亲还是新娘子的时候,便让西乡镇上的人尝到了厉害。她原是干活的能手,农活不输给任何人;家里也是好媳妇。我母亲嫁到我父亲家的时候,我父亲下面还有四个弟妹,最小的才十岁。我母亲理所当然地从我奶奶手里接过了一大半的担子,无怨无悔地开始了传统的长子媳妇的责任和义务。这也罢了,最让西乡镇人吃惊的是她卫护她的老公像一只母鸡卫护自己的小鸡一样勇敢。于是,从前那些自以为可以随便指使我父亲的农活能手、那些口上不积德的妇女、那些自己做错了就栽赃我父亲的别有用心的人再也不敢随随便便地轻视我父亲了,他们知道我母亲会对所有的对我父亲不利的指责和诬陷追究到底。说来也怪,我那因为自然灾害而小学都没有毕业的母亲领导着我的大学生的父亲开始了另外一种舒心安心的新生活,此后运气越来越好。不久我父亲便被县城教育局调到了镇上的中学做老师,脱离了他怎么努力也达不到要求的合格农民的队伍;又过了三四年,那时候我弟弟也出生了,我父亲作为支援西藏的知识分子开始了两年的高原生活。他援藏的那个地方叫林芝,据说他在那里不但是文化教师,还是体育老师,太劳累了,因此得了一场叫甲肝的大病。我母亲一点也不知道,因为凡是我父亲带回来的信息都是平安、愉快。我母亲以为,只要不做农民,我父亲并不会有多大麻烦。我父亲援藏的另一个好处是家里可以拿到两份工资,除了我父亲自己的那份,我母亲每个月还能得到一份。在那两年里,我母亲用这笔钱盖了西乡镇最阔气的三间大瓦房,她在西乡镇上拥有了非同一般的声誉。她变成了能干、有眼力、肯吃苦的代名词。
我父亲从西藏回来以后没有再回到乡镇小学,而是直接调到了地区的教育局。很多年以后,我一直想,凭着我父亲的资历,如果他有一些远大的理想,后来就算到不了胡主席的位置,差不多我和我弟弟也该是名利双收的官二代了。但是,我父亲一直不思进取,他还是喜欢组装机械、喜欢自由自在。有一年的暑假,他曾经用自己组装的自行车从南京骑到北京再回来。除此以外,他喜欢象棋、围棋。他将现实中男性的那点好斗全部用到了虚拟世界中去了。偶尔拉拉二胡吹吹笛子弄弄萧,他并不擅长于乐器,但是他似乎很喜欢,渐渐地也有些进步了。于是,一直到他退休,我们全家都过着安居乐业的幸福生活。我父亲有句名言:如果我当官,可能早就死了。我母亲毫无怨言,她相夫教子,一切以平安是福为准则。到了城里以后,我母亲当年在西乡镇的锐气就不见了。很多年以后,我私下里揣度,我母亲到底是聪明的,否则,如果我父亲不是我现在的父亲,我母亲必将也不是我现在的母亲。他们之间的受教育程度的距离实在是有些大的,但因此都忽略不计了。
扯得有点远了,我想说的不是我的父亲母亲,他们是聪明人,知道圩堤的意义,他们如同运粮河流经麦村每家门前的内河水,因平静而美丽,因知足而幸福,因善良而平安。我原以为那个逐渐老去的故乡像极了我的父母,波澜不惊因而微不足道。而其实,它不是我以为的那样,它是宁静的,也是燃烧的;是善良的,也是残忍的;是知足的,也是奴性的;它是鲜活的,也是腐朽的。不,它不仅仅由这些暧昧的形容词组成,它就在我的身边,一直在我的身边,不管我走多远。它是我父亲母亲的故乡,也是我的故乡。
因为修家谱和我那“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光彩事情”的姑婆故去(外婆语),我回到了麦村。我回去的时候是秋天,中秋刚过,天有些凉意了,早晚穿长袖的季节。我虽然有多呆些时候的打算,但也没想到等我离开的时候已经是来年的春天了。这期间,我母亲的家族为了家谱的事情一直争吵不休,事关祖上的德行、家族的荣誉、后辈的楷模,有些实在让他们头疼的人,有故去的,也有活着的,我外婆称之为“不孝稗子”的人。而吸引我留在麦村的正是那些人和他们的故事,我很想知道最终他们是不是入谱了。事实上这本家谱到现在还没有完成,所以我还是不知道。
说起来,家谱跟我真没什么关系。我在麦村的几个月里,每每激起我强烈好奇心的,总是外婆说的那些不孝稗子。那么,既然家谱记载了公德,就容我在如实地杜撰一部“稗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