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这样的情绪,她完成了一天的工作。一共是四节课,却让她有筋疲力尽之感。放学的时候,前夫并没有来接儿子,他的母亲,她曾经的婆婆,一脸冷漠地从她的手里接走了孙子。儿子向她告别,走出很远了,突然回过头朝她龇牙咧嘴地做了个鬼脸——他在炫耀自己的牙。她也想回敬儿子一下,但嘴角牵动了一下,终究只是露出了一丝苦笑。这时她已经忘记了和牙医的约定。她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昨夜的效应此刻显露出来。她感到了身体的异样,毕竟,她是个离异了一年的女人。她在路边的橱窗里看到了自己,发现自己的衣服折皱很多。这让她一阵不安,仿佛暴露了巨大的破绽。她隐约记起了昨夜那个牙医凶猛的进攻以及自己本能的抵抗。她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短促,并且有些轻微的耳鸣。她凝视橱窗里的自己,依稀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她回头张望,看到前夫正捧着一束明媚的黄玫瑰站在马路边仓惶四顾。恰在这时手机响起来。起初她并没有听出对方的声音,直到那个人理直气壮地要求她,她才恍然大悟。“来治牙!”牙医斩钉截铁地说。
身下的这张椅子令她不安,她很容易就把它和记忆中的损害联系在一起。她曾经躺在这样的椅子上,张开双腿,根除掉自己的第一个孩子。那时,她刚结婚不久,怀上了第一个孩子,但却被诊断出了心脏病。医生说她并不适于生育,那样很危险。于是只有打掉。她躺在妇科诊室,和现在一样,同样需要暴露自己隐秘的洞穴,扩张,照射,将身体无望地呈现着。她身下的那张椅子,高大,冰冷,可以升降,惟一不同的是,有两根支架,用来恶毒地举起她的双腿,这惟一的不同并不能把它和眼下的这张椅子区别开,它们的本质是相同的,强硬,不由分说,充满了机械与医学的暴力,能够迅速剥夺人的尊严。她觉得自己被这张椅子绑架了,被无形地勒索着。
被白色包裹的牙医与昨夜判若两人,甚至他的声音也在口罩后面发生了改变:“张嘴,别紧张。”——有股椅子的味儿。可是她反而更紧张了,双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椅子的扶手。她的手指苍白、修长,指甲里残留着白色的粉笔末,右手中指的关节上还有一团批改作业时遗留下的红色墨水。牙医观察到了她的紧张,有些正中下怀的愉快,随即做出了令她吃惊的举动。他捧起了她的手,放在掌心,温柔地拍了拍。她感到突兀,心脏一阵抽搐。她似乎厌恶牙医的这个举动,但却用力地握住了对方的手。牙医在口罩后满意地笑了,发出被遮蔽的咯咯声。仿佛得到了许可,他终于肆无忌惮地探究起她来。她觉得,牙医的脑袋几乎完全扎进了自己的口腔。“很糟糕,嗯,很糟糕……”牙医的声音瓮声瓮气地回响在她的口腔里。他开始使用工具了,口镜,探针。一阵难以言传的酸痛被这些工具激活,猖獗地蹦跳在她的神经上,然后直抵心脏。她不禁发出了呻吟般的呜咽。牙医却因此变得兴味盎然,饶有兴致地越发鼓捣起来。她的口腔里有一个焦点,仿佛是她神经中枢的神秘按钮,一经碰触,就能令她彻底崩塌。牙医持续地敲打这致命的地方,浅尝辄止,锲而不舍。他似乎是在考验着她能忍受多久,也似乎是在检验着自己能坚持多久。
她流泪了,完全是生理性的。每一下敲打都令她痉挛,大张着的嘴呜噜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她突然有了某种不可名状的兴奋,有种恶毒的摒弃一切的亢奋情绪风暴般地席卷了全身。她痛恨,同时也渴望这种施虐般的折磨。她认为生活对于她,就是一个反复施虐的过程。起初是心脏病,莫名其妙地选中了她,她因此被扔在了妇科诊室的椅子上,不得不掏空自己的子宫;她并不甘心,吃了三年的药,把自己弄成了一个浑身散发着苦涩的女人,然后,冒着生命危险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儿子。她精心将儿子喂养到小学三年纪,却被前夫带离了身边,为此她和前夫经历了艰苦的诉讼,但最终的判决依然是——剥夺;她并不是一个前卫的女人,除了前夫,她在昨夜之前没有和任何男人共宿过,她的道德观排斥婚姻之外的床笫之欢,但是她终究被生活强硬地改造了……一切都仿佛丧失殆尽,活着的态度,与生俱来的荣辱观,都呈现出一片狼藉。现在又是龋齿!“这种细菌性疾病”再一次将她扔在了毫无尊严的境地,被窥视,被玩味,被不由分说地侵犯。
牙医终于放弃了他游戏般的诊断。现在,他决定填充那颗牙齿上的龋洞,仿佛是要给她身体的漏洞打上一个补丁。但她却断然拒绝了,粗暴地说:“拔掉!”她是脱口而出的,不假思索。“拔掉?”牙医再一次捉住了她的手。但是她的手挥起来,坚决地说:“拔掉!” “嗯,没有炎症,可以拔——也好,一劳永逸。”牙医执著地捕捉着她扬在空中的手,抓住,握紧,迎合着她。不错,一劳永逸,这正是她此刻的想法。
她被注射了麻药。注射前,牙医询问了她的病史,她隐瞒了自己的心脏病。她并不是有意要隐瞒,她只是感到厌倦,她不愿把自己想象得千创百孔。麻药让她的知觉空旷。她感到口腔沉重,像是塞进了一颗铅球,仿佛有一个粗鲁的大汉,在她的嘴里伐木。她隐约觉得自己的骨头被撼动了,身体的一部分被连根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