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了骨头的牙 咬住另一些阴天
紧紧地 不松口
从去年咬到今年
——沙戈《一年》
除了一双眼睛,他的脸基本上被白色遮盖住。无影灯下的白色非常耀眼,有种趾高气扬的光芒。躺在那张古怪椅子上的她,很难把这个男人和昨夜联系在一起,因此,她意识到,这个男人终究还是一个陌生人。他们认识一年了。当时,她恰好刚刚离异一年。同事把这个牙医介绍给她,他们用了一年的时间,走到了昨夜。她知道自己并不年轻了,但依旧难以做到坦然。昨夜并不顺利,起码,在她是有种隐含的抵御。牙医不能理解她的态度,也许还觉得那些额外的磨擦有点多余。牙医吮吸她,她突然咝咝地吸起凉气来。她无可遏制,那一瞬间,牙医的舌头纠缠而来时,有尖锐的痛,牵扯了她的某根神经。整个过程伴随着她的吸气声。平静下来后的牙医发现了她的异样。她冲进卫生间,拼命地漱口。牙医免不了产生误解,赤裸着趴在卫生间的门框上,禁不住责问她:“有必要吗?”而她,显然也明白了牙医的不快,嘴里含着一口水,用手指盲目地示意。她在艰难地表达,仿佛急于澄清事实。而她要澄清的事实,无非是——她的某颗牙齿痛。可这有必要吗?当眼前的男人终于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时,她觉得有股无以复加的委屈淹没了自己。看着她的眼眶涌出泪水,牙医笑了。他果断地决定:第二天就给她解决这个问题!
所以此刻她躺在了这张古怪的椅子上。
来之前她有些犹豫。那个疼痛的根源,似乎已经模棱两可了。其实,昨夜的痛是否真的来自于一颗牙齿,她自己都不能完全确定。她指认着某颗牙齿,无非是需要把虚无的疼痛安放在一个合理的位置上。是牙医,最终敲定了这个位置。昨夜,他打开了卫生间的浴霸,炽热的光照耀着她大张着的口腔。“张大些,再大些。” 牙医用手卡住她的下颌。暴露的口腔,令她倍感羞辱。她觉得自己的疼痛迅速转移了,流窜到某个永远无法确认的部位。颌骨在隐隐作痛,发出细碎的咔嚓咔嚓声。“就是它了,一颗龋齿。” 牙医卡着她悲伤的脸说。她怒不可遏地挣脱了自己的脸,长发掩盖了她瞬间的愤怒。牙医没有觉察出她情绪的变化。在这个女人的口腔里,他发现了一颗龋齿,这让他蒙生出职业的优越感。这个女人一年来在他心目中所有的矜持于是都瓦解了。因此,牙医以高高在上的口气向她指出了一颗龋齿所能造成的危害:牙髓炎,关节炎,心骨膜炎,乃至慢性肾炎以及全身的其他疾病。“这种细菌性疾病……”牙医用近乎傲慢的口吻说。这种细菌性疾病——这样的句子令她难堪,仿佛一语中的地定义了她的生活。同时,那最终波及全身的后果,也令她不寒而栗。那时她的心理几乎崩溃了,不明白自己为何这样,赤身裸体,呆在一个陌生男人的家里,被检测,并且被诋毁,生活中所有纠结着的哀伤,都凝聚在那颗糟糕的龋齿上。
今天早晨,他们在牙医家门前分手。她钻进出租车里,牙医趴在车窗外,敲打着车窗玻璃,叮咛她准时来医院就诊。她茫然地点了头。然后她赶到了学校,她是一名小学教师。在校门口,她遇到了送儿子来上学的前夫。前夫匆匆向她打了声招呼,一瞬间,那种无以复加的委屈又淹没了她。这种细菌性疾病——她想起了牙医的这句术语。目送着前夫踌躇满志的背影,她怨怼地认为,这个人就是“这种细菌性疾病”的病灶,虽然如今已离她而去,却给她的生活留下了一颗巨大的龋齿。
儿子由前夫抚养,上三年纪,正是顽皮的时候,中午和她一同在学校吃饭,该午睡的时候,却吵着要出去买雪糕。她神经质地烦躁起来。“雪糕会弄坏你的牙齿!”她恶狠狠地说,并且伸手卡住儿子的胖脸,把儿子的嘴掰开,检查起儿子的牙齿。儿子粉嫩的口腔令她茫然,她分辨不出那些牙齿的优劣,只是感到失措的慌乱。直到儿子大吼着哭起来,她才落寞地释放了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