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果宁去巴黎的第二个星期了。伍京堂来电话叫她去金华,他在金华好几天了,“你来吧。一会就来。”她说不去,挂掉电话,失神地坐着。没一会他又打过来了。最后她也还是像往常那样收拾东西,去车站了。
她这次去,一定要跟他提结婚的事。她要问他到底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如果他不同意,她再也不想跟他这么继续下去了。可是,如果他同意呢?她想到他的脸,想到他在美术馆门口伸长了脚辗烟头。
田野在车窗外渐次滑过,她靠着车窗打起瞌睡。似睡非睡的朦胧中,车停了。
大巴司机跳下车。
有人问司机,怎么了?怎么了?
司机钻到车底下,没吭声。
车上的人一个个跳下车去,钻入树林小便,抽烟,打电话,聊天。她也下了车。太阳很好,照在身上暖烘烘的,没有早上那么冷了。她走到护栏,靠在那儿望着远处的山。那些静止不动却像两边连绵延伸的山仿佛在帮她下决心:就算果宁回来了又能怎样呢?她只有抓住这个律师,才能抓住今后生活的可靠和安宁。
她思虑着,根本不会想到,这一辆车上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一辆车风驰电掣一般朝他们开过来。那辆五个吨位的货车,载了十一吨重的黄沙。疲倦的司机半天加一夜没合眼了,从安徽某地开出,困倦中继续驾驶着货车驶向目的地。
大巴司机从车底钻出来,点了根烟,准备抽完就上车出发。他看到了那辆货车,目睹它越来越近,却毫无变更车道的意思,心忽地一沉,本能地感觉到灾祸的即将到来。货车司机与此同时也感觉到灾祸的即将到来,措手不及往左打死方向,冲向护栏,訇然侧翻倒地。
扬起的漫天黄沙中,货车司机战战兢兢爬出驾驶室。
哭叫声四起,从震惊中醒悟过来的大巴司机绕到另一头,她正努力地伸长手臂,要拿起落在地上的手机,那柔软的手臂,在午间太阳的照射中,却如垂死的优美的天鹅。两条破碎的腿还没有完全落到地上,血缓慢的,由小股汇成粗重的一道,爬过路面,又向路旁的树根、草丛爬去。
仍处在惊吓中的人们围上来,她的手指与地仍相隔着三四厘米,一个男人跑过去,拣起手机递给她,对她说,“你要打给谁,我给你打。”
她把手机拿到手里,短暂的一霎,围观的人看着她拿起手机拨通了,轻声说,“我出车祸了。”都以为她的情况并不像看到的这样严重,她好像还笑了一笑,感谢地看着递给他手机的人,像对他说,也像对自己说:“我不会死的。”
救护人员把她抬上担架时,她停止了呼吸。
一个交通警从她握得紧紧的手里拿下了手机。
这次车祸,导致一死五伤,报纸、电视都作了报道,报纸在公告版刊登了认尸通知。始终没有人来认领她,她被视作无名尸暂时收存起来。
时间往前,现在已经到了2051年。这一天,攘攘的人群里走过来一大一小两个人,是一个祖父和他的小孙女儿。
“来。”男人侧过头,对一个跑着的小姑娘招招手。他有一头软软的白发,一双细长的眼睛。
“你看,这就是我们的手。”他轻轻地说,把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推向她,紧接着两只很小的手掌也贴了上来,贴在橱窗玻璃上,嗓音清脆地说,“这就是,我们的,手。”
两个人一同出神地看着。男人跟小姑娘的目光当然是不一样的。这条上肢,让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人,那个人有一双很美的手。他困惑地望着上肢珍珠般串在一起的指关节,不明白他为什么想到了这些。几乎完全遗忘了的记忆,这一刻竟全部涌了上来,温暖地包围着他。他想起她的脸,想起去巴黎参加音乐节前他们在一起的晚上。在巴黎,他接到过她的电话,当时正和伙伴坐在出租车上准备到达音乐节现场,他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等他下了车,再打给她,手机关机了。再之后,就停了机。从巴黎回来,他去找过她,却没找到。他记得她说过有一个男朋友的。也许,是结婚去了。她既然不来要回她的钱,渐渐,他也就心安理得,忘了这些事。他有了女朋友,忙着恋爱,然后结婚,拜师,再次出国,他究竟像小时候希望的那样成了音乐家。
小姑娘睁大眼好奇地看着,突然皱着眉头说:“不好,不好。上面还有肉呢。不好,我不喜欢。”挣脱开他的手,跑了。
男人回头又迷惑地望了上肢一眼,去追他的孙女儿了。
上肢一动不动,仍保持着她一直以来的姿态,指尖并拢,柔和地往下垂着。但其实不是,她感觉得到——真令人惊奇,她仍有感觉,在恒止不变的风速中不易觉察地震颤了一下。随后,痛感像电流一样通过指尖传向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