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她直接去艺校找的果宁。他穿着毛衣跑到门口,看见是她,有些惊讶。不过,他脸上的笑,让她感觉到他很高兴她来。“我陪你转一圈。”他说,马上做出主人的样子,在前面带起路来。她跟着他,看了喷水池、雕塑,又顺着缓缓的坡上了山。山很小,山腰上有座墓,是一个德国音乐家的。他跟她介绍那个音乐家,她听得很认真,还是没听进去。不知他是不是失望了,没再说话。树木的气息从路两侧的林子里渗透出来,她吸着这清凉的空气,也没再说话。下了山,就是宿舍了。“去不去?”他问。她也犹豫了,也许他只是这么说一下,她倒当真了,说,“就不去了吧?”他踌躇一下,笑着说,“去一下吧,都到这里了。”
出了楼梯,迎面走来几个女孩,吱吱喳喳抢着跟他说话,他也笑着,拿她们中的一个打趣。她含着笑,看着她们,她们却没一个看她。这倒不是她们对她有什么敌意,这个时候,她们的眼睛里全是他一个人,她实在不像他女朋友吧,引不起她们注意。意识到这点,她原来的局促一下没有了。是啊,她根本不像他的女朋友。在他的房间里,她大方地坐到写字桌前,看着桌上叠得整整齐齐的书,盛着半杯温茶的黑陶杯,电脑里响着音乐,她不知道这是哪个大音乐家的,一声不吭听着,心里有一种东西飘忽着,阳光照在玻璃窗上,屋内金光闪闪,这么宁静美好。
他给她倒了水,放到桌上,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纸包,递给他。他一愣,嘴上问“什么?”已经从那纸包的形状上看明白了,不相信似的看着她。
“这里是七万。你先拿去。”
“这,我可能很长时间还不起。”
“那就到还得起的时候还吧。”
“我怎么谢你呢?”他抓着耳朵不知道怎么办好,“我给你写个收条?”说着,马上坐下来,翻开笔记本,写了起来。房间里只有写字的沙沙声,像小时候她养过的蚕,在皮鞋盒子里沙沙地吃着桑叶。她听着这声音,每天在等这些蚕吐出丝,结成茧子。
他写好,从笔记本上撕下给她,她接过来,先一眼看见他落在最后的名字:果宁,X年X月X日,抿着嘴笑了,把纸叠起来。他一直看着她,看着她把纸放到包中,抬起头来,撞到他的眼睛,他们同时笑了,就像合谋完成了一件秘密的事。
果宁的签证办得还算容易,但也花费了不少时间。当中请她吃了次饭,逛了一下夜市。她羞于拉他的手,她的手却被他硬抓住了,握在手里,和别的逛夜市的人一样,顺着一个个摊子走着,看看瓷器,彩绘折扇,洋娃娃,什么都津津有味。人多,转身间,手臂肩膀免不了挨到一起。在“香气世界”里,她把每个玻璃瓶子都掀开盖子闻了一闻。“这个好,金色沙滩,你喜欢哪个?”她问他。“海洋。”他把瓶子递给她,脸几乎挨到她的脸,她假装不知道,脸却热烘烘的发烫,几乎要失去自制力,整个人偎依过去。从那儿出来,话骤然少了。
“怎么啦?”他不停地问她,关心地看着她的脸,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不高兴了。到了必须分开走的路段,他还是不安地看着她的脸。她眺望着远处,嘴里说,“怎么还不来?”他在几次察颜观色之后,拉住她的手,顺着手、手臂,爬到肩膀上,停了一停,在她心脏难以承受的跳动中,拥抱了她,嘴唇紧紧贴在她额头上。
起初,她只是僵在那儿,不相信这接近来得这么突然,这么快。随后她轻轻挣脱他,“车来了。”她说。她上了车,找到地方站好,他在外面笑着朝她挥挥手。夜色中,他笑得有些奇异,她被他眼睛里的两点光刺到了,她知道他是完全明白她了,她的矜持是装的,包括她去艺校送钱,他会以为,她爱他所以心甘情愿奉献一切。从前她这样的人很多,现在她们都不那么傻了,攥紧男人的同时,也攥紧自己的幸福。她有点难受,她不希望他这么理解。不是这样的。可她能解释清吗?她不至于花许多年积蓄买一次春,这太昂贵了,也太不值得。她不想要别的,如果一定要,就要帮他摘到星星的快乐吧。
他每天给她电话,告诉她签证的进展,他还遇到了一点麻烦,因为艺校不满意他请这么长的假。直到有一天,她接了电话,他停了一停,才宣布行程已经定了,就像吐出郁积很久的一股气。她嘴里说“太好了!太好了!”心里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高兴了一会,说晚上过来看她。虽然只说找个离她家近点的地方一起吃顿饭,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提早下了班,在公寓边找了间小饭馆,一个人喝着茶等他来。她点了很多菜,说给他饯行。他很高兴,吃着一道香辣杂锅,对远在地球另一边的音乐节充满憧憬。说不定能碰到什么机会,肯定会碰到什么机会,她说,也吃了不少干锅里煨的小黄鱼小八爪鱼,辣得汗也冒了出来。
吃饭时间一过,小饭馆转眼显出人迹凋零的冷清,不适宜再说什么。从饭馆狭窄的门里走出来,并肩站在街沿上,他踌躇说,“八点还不到,你有事吗?”她知道他的意思,说,“要不去我那儿,喝杯茶。”他的眼睛里又闪现出两点光,她别开脸,没去看他。默默地和他一起到了公寓,开了门。
她有过几个男人,可还没有哪次不为了结婚。她叫他随便坐,倒了茶,端过去,他却不接,眼睛直视着她。他依然是柔弱的,却有一种力量,让她拒绝不了。她把他领进来,就已经表明了她的默认。她什么都不用再说了,依顺着他,仓促中把水杯放到桌上,水晃动着洒到她手背上,一阵灼痛,她喘息着,由他解开衣领,衣服一件件剥除下来,冰冷的空气中,像个成熟的果子,从壳里绽出整个温暖的果肉。
她很久不敢睁开眼睛,听他去卫生间了,摸索着,从揉皱的小床上下来,把床铺平整。他出来了,她立刻抱着衣服进了卫生间。等她出来,他已经穿好衣服,坐在窗前,她总是吃饭、看电视那张椅子上。看见她,他迷茫了一下,好像对刚才的事一样不知道理由,不明白为什么,却又是高兴的。
写字桌的一只小匣子里放着几张车票,他拿起一张,“丹阳。”又拿起一张,“常熟。你喜欢旅行呀?”
仿佛一块石头砸来,“听音乐吧。”她拿开车票,过去打开音响,头也不转地说,“悲伤的大提琴。”
“你哪儿买的?”
“网上。”她说。
他过来拉她,她顺从地坐过去,看着他拿起她的手指,轻声说,“真美。”贴到唇上。她的指尖就像遭受电击一样震颤了一下,随后,痛感像电流一样通过指尖传向心脏。原来幸福是这样的。她想,她现在已经获得了幸福。可是,她又为什么这么难过呢。离别的阴影灰雾一样笼罩下来。
果然,他像想起了什么,放开她的手,看了时间,起来穿大衣,“我得走了。我妈规定我十二点前一定得回家。她会疯了似的打我电话,没准还会报警。”围上围巾,揽住她的肩,又说,“等我电话。到了给你电话。”
她没说话。
“怎么,你不相信?”
“不是不相信。”
“那为什么?”他热烈地从背后抱紧她,嘴埋进她脖子里。
她的眼前闪过那个守在家里等着给儿子打电话的女人,却迅速把她抛到了一边。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呢?她扭过头,把脸贴到他脸上,而后,一遍一遍热烈地亲吻这张脸,心里一个固执的东西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