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兽师在黎明前醒来。鼻涕、口水和眼泪糊满了他的脸,让他的脸也像那头狮子般的汤汤水水。他感到鼻腔里一股硝烟的气味,像是被撒了一把硫磺。他抹了把脸,诧异地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旷野之中。在这个黎明,驯兽师有片刻忘记了时间行经何处,颟顸地以为自己仍然活在过去的岁月里。他不过是要起身,洗漱,吃下女人做好的早餐,然后走进动物园那种气味独特的清晨中,走向他的狮子。殊不知,这种岁月已成过去。尽管,这个过去只与他相隔了短短的两天。他却再也回不去了。
当晨曦初露的时候,驯兽师恍然明白:自己这是被遗弃在了路上。那个马戏团丢下了他。而且,还带走了狮子。驯兽师是这样替对方盘算的:尽管那已经是一头再也钻不了火圈的死狮子了,但剥皮割肉,也自有其价值。马戏团的老板能赚几文是几文罢。同时,驯兽师也为自己做了盘算:回不去了,没法回去了,动物园的领导,是不会像他一样来为他盘算的。他们会向他要那头狮子的。而且,他的女人,也在憧憬他会带回“比动物园的工资多两倍”的报酬。
兀自在晨曦中坐了良久,驯兽师拍去身上的朝露,迎着那道螫人的红轮,只身向着兰城的方向走去。那里,本是马戏团此行的目的地。谁能想到呢,他这一走,踏上的几乎就是一条不归的路。驯兽师开始了漫长的漂泊。
当他踏上兰城的马路时,口袋里不多的几个钱已经告罄。好在驯兽师不是一个养尊处优的人。他的身上,有着统共缝合过几百针的疤痕。那都是兽爪给他留下的纪念,是他作为一个辛勤劳动者的凭据。驯兽师不是一个吃不了苦的人。于是,他就在兰城吃起苦来。首先,他想到了去兰城的动物园谋一份差事。毫无疑问,他被拒绝了。醒悟过来后,驯兽师自己都颇感可笑——自己的动物园急着要把驯兽师租出去,人家的动物园怎么反而会聘用一个驯兽师呢?那种走江湖的流浪马戏团兰城也有。驯兽师在街头看到过他们那同样让人心生浪迹之心的广告。但是,一想到马戏团里必然会有的那些人物,老板,小丑,柔术师,他就不寒而栗。
在一家养貉厂,驯兽师找到了第一份工作。养貉厂养貉,是为了杀貉。驯兽师见不得这样的场面:刀子从貉的裆部顺大腿内侧一路挑开至腿腕,剥下腿皮。用铁丝拴住一只剥完皮的腿,吊于高处。尔后,拽住已剥下腿的兽皮,脱衣服般的,卯足力气向下扯。用刀稍事削割,一张完整的兽皮便取下来了。前后不过半分钟。领了头一个月的工资后,驯兽师就不辞而别了。此番经历,让驯兽师认识到,除了动物园,自己眼下能够找到的任何一份与动物相关的工作,都将是以宰杀动物为目的。这让他打消了凭着技能谋生的念头,开始了五花八门的打工生涯。建筑工地,库房,车站码头,不过是些出卖力气的活计。最落魄的时候,他还拾过荒。
起初,驯兽师有目标。他想,挣够自己在动物园里两年薪水的两倍,他就回去。可现实离这个目标遥遥无期,实际上还经常与之背道而驰。渐渐地,他就忘记了这个目标。因为,干来干去,他都已经忘记自己曾经是一名能够让狮子钻过火圈的驯兽师了。更有甚者,在兰城,驯兽师成为了一个无以名之的人。无论做什么,他都被人“喎”来“喎”去。“喎”就是对于他这样一个寄宿者的称谓。
直到那头狮子出现在他的面前。
驯兽师一眼便认出了自己的狮子。狮子似乎变得漂亮了,显得威武和庄重,甚至还有些油头粉面。它身上的毛发被打理得非常齐整,往日浅灰的色泽变成了茶色。它硕大的鼻头,湿乎乎的,像打了鞋油一般发亮。但驯兽师依然认出了它。如果较起真来,可以这么说——驯兽师和狮子呆在一起的时间,比和自己儿子呆在一起的时间都要长。狮子尾巴末端那簇深色长毛,驯兽师再熟悉不过了。还有,它的右前爪折断的那截指甲,也照样没有长齐。
这突如其来的相逢令驯兽师再一次感到世界漂浮起来。差一点,他的脑袋里又要冲进绕口令。
这是在兰城大学的自然陈列馆里。
几番辗转,如今驯兽师是这所大学里的花匠。他在这里工作了半年多后,不期然走进了这座陈列馆。驯兽师宛如置身在莽林之中。枝叶黏缠,藤树攀附,阳光从玻璃天顶涌入,透过纠绞的植物打下斑驳的尘柱。交媾的蛇。警觉的羚羊。猫头鹰。雉鸡。短尾猴。浸泡在水缸里的、没有皮的、分不清是什么动物的胎儿。驯兽师还看到了那个马戏团里的小丑,这让他大吃一惊。定睛端详,不过是树杈上一只猴子正对着他的屁股。这样惊异地走进陈列馆的深处,他便看到了自己的狮子。
当然,一切都是假的。或者说,是死的。塑料植物和实体标本而已。
驯兽师失神地望着自己的狮子。它被贩卖到了这里,却尽享生前未曾有过的尊崇。其他动物的标本都被错落地安置在整个景观之中,形同大自然里的茹毛饮血,风餐露宿,狮子却显赫地盘踞于一块铺着红地毯的台子上。而且,四周还被隔离绳圈出了禁区。其他动物隐没在幽深的天光之中,狮子的头顶却被灯光照射着。那几只射灯将狮子原本浅咖色的胡子粉饰成了金褐色。
而站在狮子面前的驯兽师,这个昔日的主人,形容粗卑,像一个畏手畏脚的穷亲戚。他谨小慎微地打量着自己的狮子,心想这个老家伙还认得出自己吗?流浪经年,驯兽师的面目发生了改变。他原本有着大型猫科动物般的面容,口鼻宽阔——那是职业日积月累将他塑造出来的。现在,他宽阔的口鼻都嶙峋起来。驯兽师暗自朝狮子打着只有他们之间才能会意的眼神。他笃信,狮子也认出了他。
狮子现在是一头不朽的狮子。在它的座前,有一枚卡片:
狮子(lion)
这让它被简化成了一个符号化的标识,一个狮类纯粹的代言者。
可这是我的狮子!
驯兽师的心里不由分说。他认为这是没得商量的。百感交集的驯兽师一直待到了闭馆的时刻,被工作人员“喎”的一声喝醒。
黄昏中,他失魂落魄地坐在陈列馆外的台阶上。对面齐整的草坪和扶疏的花木,都是他辛勤劳作的成果。半年来,他和他的狮子近在咫尺,但一个花匠几乎毫无走进殿堂的理由。若不是今天他突发奇想,偷闲溜了进去,只怕他和他的狮子便永难重逢了。一这么想,驯兽师便觉得自己受到了一次难得的优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