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吻了苏筱云。她的嘴唇干干的,她的脸颊涩涩的,让我想起了几年前的某一夜,我初次吻她的时候。我突然想重新拥有她,我感觉我依然很爱她。
她安静地躺着,像是熟睡了一般,对我的亲吻无多反应,仍像从前那样紧咬着牙关。我再次吻她时,她的齿间松开了一丝缝隙,呼吸也略微急促了。
旅店的房间临街,窗帘上透进来一些光线,外面时而有车辆经过,有发动机的噪声,还有轮胎在摩擦地面。我感觉空调的暖风过于热了,我感觉身上的衣服已经干了,窗户之外的不知何处,传来了几声缠绵婉转的猫叫声。
“热……”她用手轻轻推我。
这个字让我听来有点尴尬,我躺回了一旁,也随之冷静了许多。
“我去洗澡……”她轻声细语地说。
我躺着没有出声,看着她慢慢起身,走去了卫生间。那边的灯亮了,但是门只关了一半,暖黄的灯光照亮了房间的一小块区域,从门里面传出来哗啦哗啦淋浴的水流声。我从床上支起身,找到遥控器关掉了空调,打开了壁灯。
窗外的猫还在断断续续地叫唤,有距离很近的几声,就像是蹲在这个房间的窗台。我下床去掀开窗帘看了一下,玻璃外的昏暗夜色中并无一物。侧耳再听,短暂寂静,等到声音再次出现,竟然像是瞬间转移到了房门外的走廊。
应该不止是一只猫吧,我心想。我走去摸了摸椅背上晾着的西装,已经被空调吹干了,我又摸了摸衣兜里的半包香烟,犹豫一下,没有拿出来。
时间凌晨三点,我坐回了自己床上,头顶的壁灯还亮着,那边的光亮和水声如同近在咫尺。我靠在床头闭目养神,想尽量不去看,也不去想。
水声停了,我半睁开了眼,看到那边的灯光也熄了。苏筱云手拿毛巾擦着头发走了出来,穿着一身灰色的秋衣,身材的曲线玲珑有致。
“是猫叫吧?”她站在她的床边问我。
“是的,不用管。”
“像有两只。”她说。
她坐到了床沿,继续擦着头发,背影朝着我,隔着一张床。我按开了空调,把温度调高了两三度,过了五六分钟,我们都没有说话。
“你抽烟了?”她开口问。
“晚上抽了几支。”
“我能闻到。”她说。
她把毛巾放到了床头的柜子上,然后拉开了被子睡下,仍是仰躺着,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我在自己的床上躺好,然后抬手关掉了壁灯。
“困了吧?”我小声问。
“嗯。”她声音很低,但很清楚。
“睡吧。”
“还过来吗?”
我扭头去看她,一时难以作答。外面的猫叫声已经停歇许久,从卫生间的方向传来一声微弱的响动,似乎是淋浴喷头上积攒掉落的滴水。
走廊上突然有脚步走动,紧接着有人在敲其它房间的门,接着又有脚步,又有敲门。有两三个人在用方言大声喊话,说有火险,让客人下楼。
“外面怎么了?”苏筱云不紧不慢地问。
“没事,起来下楼一趟。”我起身开灯,不慌不忙地穿鞋。
我先走过去看了下房门的猫眼,打开门和走过来的保安说了声知道了。再回头时,苏筱云也穿戴好了衣服,站在了我的身后。
“东西都带好了。”我提醒她。
“没带东西。”她说。
“那走吧。”
“你的伞。”她提醒我。
旅店门外的街边,已经站了二三十个人。有一位旅店的负责人正在给众人解释情况,据说出现火情的是三楼的一个客房,有人去灭火了,问题不大。有不少客人抱怨,提出退房,负责人说最多房费减半,他们开始吵吵嚷嚷。
苏筱云站在我的身前,抬头看着楼上的窗户。旅店已经关闭了电闸,整栋楼都是漆黑一片,看不见有往外冒的烟尘,更看不见有火光。我安抚她说不会有事的,这附近就有消防队,她把目光移向了楼顶,又望向了夜空之上。
我说我们往边上走,她便跟着我走到了人群之外的一棵树下。她稍稍耸着肩膀,双手攥拳缩在衬衣的长袖里,我问她冷不冷,她把头点了好几下。我脱下了西装,给她披到了背上,她拿起袖子轻轻一闻,随后紧紧地裹了起来。
“白天回学校吗?”我问她。
“你要上班吧?”她问我。
“要,迟到了有罚款。”我无奈一笑。
“那我上午回去。”她看着街口驶过的车。
“过来住哪里?”
“住学校的宾馆。”
“不去其它地方了?”
“我去过你们学校了。”
“哦,周砺刚在学校。”
“我没见他。”
“俞俪的单位录取了?”
“嗯,她去北京了。”
“你们养的猫还好吧?”
“很好,被亦淑带去她的宿舍了。”
“你喜欢吃汤圆?”
“不喜欢。”她看着身旁伫立的树。
“复试结束回家吗?”
“要回去,还要去上海。”
“上海比重庆好。”
“这个月份也多雨。”
“我过年回家了。”
“我知道。”
“今晚挺有意思的。”
“是啊,水火无情……”她说。
将近凌晨五点,旅店的火情排除了,据说是因为电线老化短路,纯属偶然事故。楼层恢复供电,我们回了房间,我问苏筱云刚才怕不怕,她说不怕。
我让她睡一会儿,她说头发还没干,睡着怕感冒。我打开了空调,换成了除湿模式。她让我睡一会儿,我说很快天亮了,一点都不困。我打开了电视,有频道在播放动物世界的斑马迁徙,我们各自靠在床头,不再说话。
我应该是睡着了,至少有半个小时,醒来时看见苏筱云还在看电视,节目已经变成了早间新闻。我又说让她睡一会儿,她大睁着眼睛摇了摇头。
天色渐亮,早晨六点半,我们退房离开旅店。出门之前,苏筱云在房间里对着镜子梳理头发,扎起了马尾,走的时候,又提醒我带伞。前台的服务员退了我一半的房费,但是没有说对不起。我们在旅店门口,遇见了一只黑猫。
空气清凉,微微有风,我又把西装外套披给了苏筱云。她问了我一句冷不冷,我说不冷。我们在街边的小店吃了早餐,她只喝了一小碗白米粥。
她要去学校,我送她去公交车站。她这次来重庆参加考研复试,很多细节我都没有询问,她更是什么都没有问我,连工作的情况都没有过问一句。我感觉这一晚的经历非同一般的虚幻,就好像几年的时光被压缩成了一个夜晚。
在太虚寺的车站等车,我们等待了很久。我对这边的公交车次不太熟悉,看了路线之后才发现,有一路车的终点站恰好是她的学校。早晨坐这路车的人似乎很多,几乎每一辆过来都是挤满了人,到站后又有许多人拼命地往上挤。
我和苏筱云等在车站旁的一棵大树下,我想要陪她等一辆有座位的车。她披着我的西装,站在我的面前,瞅着那边拥挤的人群,神态有几分鄙夷。
等车子开走,她又去看旁边的站牌或者不远处的天桥。她能够两眼无神地盯着一个地方看很久,还能够不言不语也不显露任何表情。她面色苍白,嘴角紧绷,脖子歪斜地摆出一个奇怪的角度,就好像一个被丢弃在路边的布娃娃。
我突然一阵难受,过去从身后抱住了她,她没有依靠过来,身体僵直地站着。我感觉胸前像是被无数个锐利的针尖刺入了皮肉,一时痛到无法说话。
“你走吧,要迟到了。”她偏着头说。
“没关系,我送你上车。”
“我想要等一辆空车。”她看着排队进站的车辆。
“这个时段,不会有空车的。”我看着周围陌生的路人。
“那我就多等一会儿。你走吧,不用管我。”她说。
我稍稍放开了她,她轻轻挣脱了出去,把西装脱下来还给了我。
“你走吧,我去对面等。”她又说。
“对面的车站不是去你们学校的。”
“我可以先坐到始发站,然后再坐回来。”她微微一笑,“那边肯定会有空车的,只要选对了车次……”
苏筱云走了。我带她从天桥上走去了马路对面的车站,她一路上用手轻轻牵着我的衣袖。我陪着她等了几分钟,然后看着她上了一辆不太拥挤的公交车。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挥手告别,她上车之后,我就再看不到她的身影了。
我自己也没有等到有座位的车子,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去的公司,一路上都紧闭着干涩的眼睛。我觉得我们两个人都好傻,遇见又错过,寻来又离开,似乎把大好的时光都消耗在了路上。可惜我也只能是送她,绝不能说让她留下。
如果人生真的是一段旅程,我真的好想有一辆车能够往返。如果有真心相爱的人错过了一路同行,就会有一辆对面的空车,载他们重返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