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苏筱云乘车去了解放碑,路程很近。我们先在路边等了会儿出租车,我跟她说雨夜里的朝天门没什么景致可看,她说她白天就过来了。
上车时,我帮她拉开了后车门,她与我擦身而过,有一缕淡淡的香气。她坐进去之后往里挪了一点位置,我又帮她关上了车门,坐去了副驾驶。她独自在后排坐着,扭脸看着窗外,一句话都没有说,我也没有再问她什么。
我不知道该带她去哪里,只好把她领来了这座城市的中心。我有心想让她看看这边的繁华夜景,但她一路都低头紧随着我,甚至都不去看旁边的路人。
我们在街边站了一会儿,我远远地指着广场上的纪念碑让她看,她抬眼瞅了一下,说看见了。我问她要不要过去,她说不用了,走再近也是那个样子。
我们到附近的地下城走了一圈,乘着长长的手扶电梯向下时,她稍微打量起了周围的环境。我去一家小店里吃了一碗牛肉拉面,还喝了一碗皮蛋热粥,她却什么都不吃,说不饿。她安静地坐着等我吃完,又安静地跟着我走路。我们一直不停地走,一家店铺都没进去,不像是在逛街,就像是在流浪。
从地下城出来时,小雨变大了。行驶的车辆灯光闪耀,照见道路上一片迷茫的水雾。隐约能听到雷声,但是感觉无比遥远。出口处的廊檐下聚集着人群,多数都没有带伞。苏筱云站在我的身旁,伸手去接眼前落下的雨水。
“很凉,小心打湿衣服。”我劝她。
她没有理我,反而脚下又往外挪了半步,接雨水的手掌又举高了一些,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我伸手拉了下她的胳膊,她就势打了个小小的趔趄,稍稍靠在了我的身侧,一只手拽住了我的衣襟,另一只手仍旧倔强地举着。
“我们走吧。”我说。
她没有答话,迈步就要走出去。
“别忙,有伞。”我急忙又拉住了她,“我们去对面打车,你跟着我。”
“好。”她看着雨水浇灌的马路。
我把自带的黑伞撑开,和她并肩走了出去。路面上有一层积水,无数落下的雨点溅起无数绽开的水花,白茫茫的一片。车辆往来穿梭,速度都似乎极快。我一手撑着伞,一手绕后护着她,走到路中间时,揽住了她的肩膀。
我们快走几步,暂避进了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台。我放开了揽她的手,她的表情平平淡淡,盯着由远而近驶来的车辆,就像是在回想什么往事。
她的衬衣打湿了一些,头发看上去也湿了一点,我问她冷吗,她默默地点了点头。我把西装外套脱了下来,随即发现有一大半也是淋湿了,只得拎在手上朝她笑笑。她看着我微笑了一下,说不用了,继续走就不冷了。
我拦了一辆出租车,上车之后还是不知道该带她去哪里。我让司机先把车子开着走,然后回头看了她一会儿。她又开始一句话都不说,看着窗外,手指无规律地在车窗玻璃上划动着,仿佛能触摸到窗户外层的雨水。
“去太虚寺。”我说。
这段路程稍远,一路走来,雨势变小。我们在太虚寺的天桥旁边下车,沿着马路慢慢走了一段,我看了手机上的时间,她望着天桥,问我这是哪里。
“是太虚寺。”我说。
“有寺吗?”她问。
“没有,只是个地名。”
“你住这儿?”她又问。
“不是,我对这里熟。”我说。
我带着她去了一家旅店,在距离公交站不远的一条街道上。四层小楼,没有电梯。登记的时候我特意问了服务员,普通的标准间,有两张单人床。
我拿了钥匙走楼梯上楼,她一声不响地跟着,甚至没有脚步声。二楼的房间很小,灯光也不明亮。我说让她收拾一下,我先出去一趟,过会儿再回来。她不问我要去哪里,去做什么,是不是真的还会回来,只答应了声“好”。
我下楼去了旅店外面,小雨已经完全停了,空气清凉透骨。我走到就近的小商店里买了一包香烟,站在街边的一棵黄桷树下,连续抽了几支。
时间已经快到半夜,我之前跟楚灿说要加班,此时差不多该回家了。我没有加班,我对她撒了谎,我好像还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任何谎话,但是这次,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感觉自己有些卑鄙,但又对眼下的情况无计可施。
苏筱云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丝毫没有了我们相处时候的开朗,她性格当中那些我原本喜欢的特点似乎都消失隐藏了,只剩下了沉默中的郁郁寡欢。
她身上的气质像是变回了从前我们彼此陌生的时候,但那时她是孤傲,而现在却是孤独。今晚的她,有一种令人怜悯的忧伤,让我不忍心丢下不管。
我给楚灿打了电话,说我还在加班,项目开盘的事情太多,很多同事也都还在,肯定要忙到凌晨。我说如果太晚就不回去了,在公司休息室对付一宿。
“你们休息室可以睡觉吗?”她关心地问。
“可以,有长沙发。”
“你吃晚饭了吗?”
“吃了一点,现在来楼下吃夜宵。”街上有汽车鸣笛。
“哦,那好吧。”她接着吩咐,“你要是回来,汤还在锅里。”
“好的。你早点睡吧,不用等我。”我说。
我在街边又站了半个小时,没有再抽烟。直到看着近旁的一栋老居民楼只剩了一个亮灯的窗户,然后返回了旅店。房间的门轻轻一推就开了,苏筱云竟然没有锁门。而她,已经盖着被子躺在了进门处的那张单人床上。
“睡了吗?”我问。
“嗯。”她低低地答应。
我把房门关好,去卫生间简单刷牙洗脸,看到有一套洗漱用具她已经拆开用过。我回房间把空调的暖风打开,把淋了雨的西装搭在椅背上晾着。苏筱云的衬衣搭在另一张椅子上,我用手揉了一下衣袖,感觉出是厚厚的棉布。
我在房间里四处查看了一番,包括门后的链锁和临街的窗户。床头有两盏壁灯可以打亮,我试开了一下,看见苏筱云还在大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
“闭上眼睛睡吧。”我说。
“嗯。”她听话地闭眼。
我关掉了灯,在靠窗的那张单人床上和衣而卧,盖了一块毛毯。四月中旬的雨后夜晚,天气微凉,墙壁上的空调发出呼呼的响声,送来和风阵阵。我身穿的衬衣和裤子都还没有干,布料紧贴着皮肤,渐渐感觉变得湿热。
我一直保持着仰躺的姿势,双眼适应了黑暗,能看清一些轮廓。我用眼角瞅了两次那边床上的苏筱云,她也一动不动地仰躺着,没有一丝声响。
我感觉时间过了很久,眼皮也难以支撑了,像是已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忽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床上翻身的动静,接着就是一声幽幽短短的叹息。
“没睡着?”我小声问。
“嗯。”她的声音像在梦中。
“冷吗?”
“嗯。”
“要我过去?”
“嗯……”
我翻身坐起,轻轻两步走到了她的床边。我小心地掀起被子的一角,又小心地躺了进去。被窝里的温度异常暖和,就像那些年的夏季七月。
她背对我躺着,穿着一身薄薄的秋衣,触感绵滑。我从身后抱住了她,眼前显现了一片浓稠的黑色,是她的头发。我闻到了雨水的潮湿,也似乎掺杂一丝汗味。耳畔不再安静,我清楚地听到了呼吸和心跳,分不清是我还是她。
我感觉到她的躯体在随着呼吸平缓起伏,我看见有气体在我们的身体之间蒸发升腾,房间里的黑暗在被稀释冲淡,想象中的夏天却在持续升温。我感觉体内有一些冲动,随后又消退了下去。我顺着她的手臂摸索,寻到了一只虚握拳头的手,轻轻一攥,肌肤冰凉。再轻轻拂开手掌,手心里满是清凉的汗水。
我又将她抱紧了一些,埋头在她的颈项间深嗅她身上的香味。那种类似丁香花的气息依然还在,只是变得有些缥缈,远不及我记忆中那般清晰。我们似曾有过这样的情景,我抱过她也吻过她,但是没能够真正地拥有彼此。
我脑海中有关于欲望的念头一闪而过,接着便是关于现实的无奈排山倒海而来。往事或者对错,我都不想再想,我此时只想闭眼,做一个梦。
“我那天在上海,卧室里是你吗?”我小声问。
“是。”
“我现在的情况,你知道吗?”
“不想知道。”
“什么时候走?”
“复试完就回去。”
“还是去年的学校?”
“是。”
“什么时候再来?”
“还不知道。”
“这样子睡不着,我还是过去吧。”
“不要,闭着眼睛就好……”
我应该是睡着了,我看见苏筱云慢慢翻过身来。她脸庞素净,像一朵夏日里的花。她闭着眼,等我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