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宴席过半，桌上杯盘满满。但我总觉得，还有一道大菜没有端来。
周砺刚、关峻辰和苏筱云哥哥围在一堆喝酒，还玩起了划拳。俞俪也被他们吸引了过去，站在一旁捧场助阵。周砺刚似乎酒兴大发，已经喝得面红耳赤。
坐在我斜对面的苏筱云，还在用筷子挑着吃一些花生芹菜，时而和身旁的宋绣说笑几句。我没有喝酒，也没有吃菜，坐着留意听包间里播放的轻音乐。
“有菜来了，你让一下。”旁边有人轻声提醒。
我转头一看，有服务员端来了一盘撒着青红椒碎末的虎皮扣肉。我看见旁边的姚亦淑正眼神清澈地看着我，刚才和我说话的人，竟然是她。
我突然想起来今晚还没有给她敬酒，于是重新拿了个杯子。我先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看见姚亦淑用筷子轻轻挑着夹了一小块扣肉上的青椒。
“你喝酒还是饮料？我敬你。”我小声问她。
她回头看我，表情像是有点意外。
“我不喝酒，你也不要喝了。”她说。
我有些尴尬地把酒杯放下，对她歉意地一笑。她把一双筷子整齐地搁在了面前的白瓷盘上，双手拿了一块纸巾，放到了桌子下方慢慢地折叠。眼睛并没有看手上的动作，但是很快把纸巾叠成了一个规则的小正方块。
“你好像不怎么爱说话？”我不禁问她。
“是和你们不太熟悉。”她侧过脸来看我，微微一笑。
“你和苏筱云，不是同学吗？”我又问。
“不是，我们认识还没多久。知道今天是她生日，我就过来了。”
“我以前好像从没见过你。”
“我高中在外面的学校借读的，这几天才回来。”
“你今年也是高三？准备高考？”
“是的，和你们一样。”
“是要在我们县里参加考试吗？”
“是的，我的学籍在这里。”
我对借读什么的高考政策一知半解，一时也不知道该和她聊什么了。
“我听说你会写诗？”她突然问我。
她怎么知道我会写诗？我随即想到，这肯定是苏筱云告诉她的。
“偶尔写写，水平很差。”我生怕她会问我写过什么诗。
“你喜欢的诗人是谁？”她这样问。
“李白！”我似乎是因为喝了酒，才一下想起的这位大诗人。
她沉默一下，“当代的呢？”
“当代的诗人，顾城还不错。”我仔细想了想，“我喜欢他的那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这句啊？是不错。”她小声说，“你喜欢海子的诗吗？”
“是写过《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海子吗？”
“是的！”她的眼神似乎更亮了一些。
“算是喜欢吧。不过，我只知道他这一首诗。”
“我最喜欢他的一首诗，题目叫《活在珍贵的人间》。”她像是有意推荐。
我没有听过这首诗，还在回想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句子。
“县城的书店里有海子的诗集，是新出版的一本。”她说。
“我记得海子去世很早，是出了什么意外？”我想聊些别的。
“不算是意外。”她平静地说，“他是在山海关的铁路上卧轨自杀的。”
“自杀？”我很惊讶，“他写的诗那么乐观，怎么会那样做？”
“顾城也是自杀的。”她看着我说，“他自杀那天，还砍伤了他的妻子。”
“这些诗人都是疯子吧？”我也想起了醉酒溺水而死的李白。
“诗人写的诗，不一定就代表他的真实想法。”她说，“或者说，他的真实想法我们根本就读不懂，更理解不了。我们从诗句中看到的乐观，可能正是他内心世界里的悲观。就像照镜子，看到的成像不仅是反的，而且是假的。”
“也有能够读懂的人吧？”我问。
“就算有，也是极少数。如果有人能看懂，或者是他身边关系很亲近，了解他性格的人；也或者是和他有部分相同经历，并且喜欢深入思考的人。”
“他会故意写的不让我们看懂吧？”
“诗歌的意境本来就要讲究含蓄，如果太直白，就不是诗了。”
“那么可以说，作品是作者的镜子？”
“对啊，可能是一面能照出心理假象的镜子。”
“也有能照出真相的镜子吧？”我思索着问。
“你指的是照妖镜？”她露出一丝微笑。
“就是照妖镜。”我有了些莫名其妙的灵感，“我觉得，照妖镜应该是真相假象都可以照出来，想要看真相就显示真相，不想知道真相就显示假象。”
“神话传说里的照妖镜，都是用来照妖怪的。”她也开始遐想，“要是有那样一面镜子，可以照出来一个人心里的真实想法，那就好了……”
“如果真有那样的镜子，肯定很多人都不敢去照。”
“是啊。自己不敢照，但是想去照别人。”她说。
我突然感觉脑子发晕，像是酒精上头，一时都忘记了和她聊了什么。
“同学们！吃蛋糕啦！”苏筱云尖着嗓子喊。
餐桌上的杯盘撤去，摆好了生日蛋糕。我们所有人一起动手，帮着苏筱云插好了生日蜡烛。点亮之后，我默默数过，一十八支。
电灯关掉，蜡烛燃起。苏筱云把双手拢在胸前，闭上眼睛，低头许愿。我期望她至少有一个愿望是与我有关的，但或许与我无关更好。
金黄色的温暖烛光，映照着十八岁的她美丽的脸庞，在我的心里投撒下了无限的爱怜与神往。我幻想在我的胸腔里镶嵌有一面神奇的镜子，此时此刻正清晰地照出了一个最真实的苏筱云，可惜我自己无法看到。
我们送上了生日礼物，苏筱云全部收在了一个手提袋里。她说等晚上回家后再一个个拆开来看，还说不用看也知道，她能猜到我们每个人会送什么。
吃完生日蛋糕时，苏爸爸正好赶来。我们收拾随身物品，准备离开。苏筱云把那只毛绒熊交给了他哥哥拿着，自己提了装着她生日礼物的手提袋。
宋绣要回学校宿舍，先行告辞走了。俞俪过来给苏爸爸说，她要搭摩托车回去，让我们先走。苏筱云问她要搭谁的车，她笑而不答。
我看到周砺刚和关峻辰还在不远处的路边聊天，旁边停着他们各自的摩托车。俞俪朝他们走了过去，背影去的方向，在我看来恰好在他们中间。
苏筱云哥哥把轿车开了过来，苏爸爸坐进了副驾驶。苏筱云抱着手提袋先坐进了后排座，然后我和姚亦淑一边一个坐到了她的两旁。
轿车起步时，我看到周砺刚和关峻辰已经各自骑在了自己的摩托车上，两个人伸手比划，似乎是在猜拳。我大声吆喝周砺刚，提醒他小心点骑车，他摆着手说没关系。俞俪站在路边，笑着冲我们招了招手。
大约晚上十点，狭窄的县城街道上人车稀少。街灯也不明亮，有如黄昏时分的阳光。苏爸爸说，车子慢点开，看能不能等到后面骑摩托车的人。
苏筱云在车里给她爸爸讲述刚才宴席的情况，点评了几种菜的味道，又估算着我们一共喝了多少瓶啤酒，每个人分别喝了多少。
“俞俪送你的是什么礼物？”我低声问她。
“你猜？猜对了就给你看。”她用手拍了拍袋子。
“一本书？”我试猜一个。
“不对！”她夸张地摇头。
我一时想不出更好的答案，又不想胡猜乱蒙，于是转头去看窗外。刚过了一小会儿，就感觉她用手推了推我。我转过身来，看到姚亦淑靠在那面的车窗，静静地看着我们。苏筱云笑眯眯地看着我，手里提着一串蓝色的风铃。
“是风铃啊？真好看！”我由衷地称赞。
她把手轻轻一摇，风铃随之发出一阵细弱而又清脆的“叮零叮零”声。
“你知道送风铃代表什么含义吗？”苏筱云问我。
“是祝福吧？”
“不只是祝福，还有想念。风铃一响，就是送风铃的人在想你了……”
“她和你每天都在一起，还想念什么？”我笑着说。
“在一起也可以想念，那样就不会分开了。”
当风铃声再一次响起的时候，我看见我这一侧的车窗，由后面赶上来一辆摩托车。车后座上一个女孩，笑着对我们的车子使劲招手，正是俞俪。
“他们追上来了！”苏筱云兴奋地喊。
我赶忙去看另一边的车窗，又看到了骑车靠近过来的关峻辰。我们把两边的车窗都放了下来，左右一边一辆摩托车，陪伴着我们慢慢地行驶。苏筱云喜笑颜开地半伏在了我的身上，把风铃从窗口伸了出去。
那一阵阵的风铃声响，在我的耳畔萦绕回荡。如同来自一座荒凉深山中的古老庙宇，一声一声，落入了我的灵魂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