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我爸妈就在院子里说话,叽里咕噜的,绣球也跟着叫唤。他们总是这样,起得挺早,起来了又干不了多少正事,一个鸡食盆子的位置也能争论大半个早上。我换了个姿势想继续睡,又感到有点憋尿,就爬起来上厕所。爸爸蹲在井台边磨刀,妈妈在洗衣服,干活时两人的嘴都不闲着,看见我就停下了争论。
“木鱼,起这么早干什么?”我爸问。
“上厕所。”
“接着睡,”我妈说。“没什么事。”
当然要继续睡。离太阳升起来还早,花街上空笼着一片湿漉漉的灰色。花街就这样,大清早都像阴天。我撒完尿回来,爸爸还在磨刀,妈妈还在洗衣服,他们还在咕咕哝哝。我回到床上,一歪头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见绣球又下了四只小狗,一只黑的,一只白的,一只黄的,一只花的,每只小狗都长了一身光滑闪亮的长毛,跑起来像个大绒线团。绣球逗着四只小狗玩,高兴得直叫。一直叫,开始叫得挺开心,叫着叫着就不对了,很痛苦,成了绝望的哀鸣。那叫声让我都听不下去了,因为难受我就醒了。睁开眼还听见绣球在叫。我坐起来竖起耳朵再听,真的是绣球在痛苦地叫。
我伸长脖子往窗外看,看见绣球躲在窝后趴着,痛苦地哼哼,爸爸向它招手,绣球犹豫一下,站起来踉踉跄跄向他走去。爸爸抚着绣球的脑袋,慢慢地把它夹在左胳膊底下,右手突然往绣球脖子底下猛地一送,绣球的身体剧烈地抖起来,叫声凄惨可怖,尾巴一下子也夹到两腿之间。爸爸松开手,绣球跑了出去,又躲到窝后边。爸爸迅速把右手藏到了身后,我看见了一把血淋淋的锋利的剔骨刀。
爸他在干什么?我在床上就喊起来,我喊:“爸!爸!绣球!绣球!”穿着裤衩跑出屋,我继续喊,“绣球!绣球!”
爸爸说:“没你的事,回屋去!”
“你杀绣球!”我冲着他喊,“你杀绣球!”绣球气息奄奄地趴在窝边,两眼半闭,无神地看着我,它想对着我摇尾巴,举了几次都在半路上掉下来。我又喊,“绣球!绣球!”它听见了,努力睁开眼,它想站起来,前腿蹬了几次都没起来。绣球对我缓慢地摇头,每摇一下脖底下就洒出一些血。我伸出两只手喊,“绣球!绣球!”眼泪哗哗地掉下来。绣球的毛一下子张起来,柔软的毛当时就直了,脑袋猛地扬起来时前腿也跟着蹬直,后退随即用力,站起来了。绣球摇摇晃晃向我走来时,血滴滴答答往下掉,到我面前还是直直地站着。我蹲下来,把手心给他舔,然后低头看它脖子底下的刀口,只看见一大团血污把毛染得黑红。“绣球!”我说,要去抱它,被爸爸一把推倒在地上。爸爸的刀子再次扎进绣球的脖子底下,有血喷到我腿和脚上。我抹了一手的血,大哭起来。
绣球摇晃得更厉害了,浑身的毛开始一点点弯曲,下垂,然后紧紧地贴到皮肤上,像一朵花在瞬间衰败。先是后腿软得支撑不住坐下来了,然后是前腿,一节一节地弯折,先是跪,接着趴下了,越趴越低,整个身体贴到了地面上。下巴搭在我的左脚面上。绣球抖得毫无章法,嘴角慢慢流出血来。它看着我,眼睛里的光越来越暗淡,就像有些东西越走越多,留下的越来越少。两只眼开始关闭,慢得像它的呼吸,它吹到我脚面的热气越来越轻越稀薄,然后眼里胀出了泪水,两只眼完全闭上时,两滴巨大的粘稠的眼泪慢慢滚下眼角。我感觉到绣球的下巴震动一下,放松了,整个身体随即摊开来。绣球的脑袋歪在我的脚面上,不动了。
我说:“绣球。绣球。”绣球听不见了,它的耳朵垂下来,堵在了耳眼上。
爸爸扔下刀要来扶我起来,被我一拳打在两腿之间,他立马捂住裆部弯下了腰。“疯了你啊!”我爸说,“找死啊你!”
“你为什么把绣球杀了!”我愤怒得对着自己的大腿一个劲儿地打。
爸爸的疼痛减了一些,一把将我拎起来,“站好了!”我爸说,“我不杀等着别人杀啊?你不想想,人家都杀了我们几条狗了!有人惦记你,你以为绣球能活几天啊。”
我不管。绣球死了。我重新坐到地上,摸着绣球的鼻子无声地流眼泪。绣球的鼻子还湿润着,穿鼻绳留下的血痂还在。绣球。绣球。我坐在地上把它身上的毛理顺了一遍,让它像平时睡觉时一样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