韭菜坐不住,在我家吃过饭,饭碗一推就想跑。到下一顿吃饭,我妈就差我去叫。姐姐不去,她说自己都伺候不过来,还要伺候一个傻子。我妈就骂她,傻子怎么了?你们这些没良心的。姐姐很不服气,说:
“你别这些这些的,这些是哪些?”
“就你们这些。”我妈说,“也不知道心里整天念叨些什么!我就想不通,何校长那样的好人,能干出伤天害理的事?他吴天野说有人举报,谁举报?怎么不说出来?我看就是诬陷!”
姐姐说:“妈,吴天野好像还是你什么表哥吧,还亲戚呢。”
“稀罕!什么表哥,八竿子打不着。我情愿认头猪做表哥。”
多少年我妈对吴天野就没好气,提起就骂。骂他狠,想着法子整人。据我妈说,当年吴天野做村长时就不是好鸟,整个花街人饿着肚子在地里收花生,一粒都不让你吃。开始他让队长在地里跑来跑去监视,收工时扒开每个人的嘴往里看有没有花生渣;后来这个方法不行了,因为吃过后多咽几次口水就找不到花生渣了。吴天野就想出了更好的法子,收工时排队在地头漱口。地上铺开一层沙,漱口水吐到沙子上,偷吃过花生的人吐出来的水是白的,咽再多口水也不管用。我妈说,别人勒紧裤腰带干活,他倒舒服,背着手在地头像田鼠一样转来转去,没事就伸手到口袋里捏两颗花生米扔到嘴里。
我妈骂我姐的意思就是这个,自己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别人一动嘴就看着不顺眼。
当然我姐不是这样的人,她只是懒得跑。只好我去。
何老头家在学校后面,一个独立的小院。我敲半天门没人开,我就喊韭菜韭菜,院子里有两只鹅疲惫地嘎嘎应对,听声音饿得快不行了。这傻子不知道跑哪去了。我在院门口绕来绕去,被臭蛋他妈看见,臭蛋他妈说,往西走了。我按她指的方向找,一条巷子走到头也没看见,社会的老婆抱着孩子告诉我,拐下南了,我就往南找。过五斗渠就看见韭菜在小跑,我喊韭菜韭菜,南风吹过她的耳朵,听不见。我想再喊,看见前面晒场上的一排草垛顶上飞起一个东西,黑的,圆的,像头朝下的一个大蘑菇。我刹住脚。
接着看见大米、三万、满桌和歪头大年在草垛之间跑,叫声顺风飘过来,就是嗷嗷的胡乱喊。韭菜继续往前跑,她显然是冲着礼帽去的。果然,她边跑边喊:
“帽子!那是我爸的帽子!谁让你们拿我爸的帽子!”
她跑近了,大米他们停下来,任她怎么抢怎么叫,就是不给。他们几个诡异地相视而笑。我没敢过去,怕他们说出礼帽是从我手拿到的。他们重新让帽子飞起来,几个人传来传去,逗韭菜玩。韭菜一直拿不到帽子,气得坐到地上号啕大哭,抓起地上的土四处扬。大米他们可能怕被别人看见,又逗了韭菜一会儿就拿着礼帽跑了。
他们走远了我才上前。韭菜要礼帽,我说不管里帽外帽,先吃饭再说。
“我先要礼帽再吃饭!我爸会感冒,会流鼻涕,淌眼泪,打喷嚏。”
我说:“先吃饭再要礼帽。”
“先要礼帽再吃饭!”
“吃了饭我就去给你找礼帽。”
“真的?”韭菜立马停住哭声,仰脸看我,伸出沾满泥土的小指头,“拉钩,上吊!”
好吧。我也伸出小指头,拉钩上吊。韭菜一下子笑了,爬起来,裤子上的泥土都不拍,说:“噢,吃饭吃饭。”
韭菜真的推掉饭碗就要我去找礼帽。这死傻子。我妈说,好,让他找,找到了送给你。可我到哪里找,我说不知道在哪。我妈就给我使眼色,我就说好吧,现在就去找。我要不答应她就不跟我妈到菜园去。我出了门,瞎晃荡一圈,实在无聊就去看何老头游街了。
已经没什么好看的,还是老样子,敲锣打鼓,重新找了五个小孩跟着朗诵,内容基本不变,只是措辞上有点小改动。再就是胸前的纸牌子换了,字也换了:
看似知识分子
其实衣冠禽兽
还是何老头自己的字,写得不如上一次认真,看来何老头自己也失去耐心了。何老头一边低头被游一边鼻涕眼泪往下掉,感冒在加重,偶尔还咳嗽。敲锣打鼓的还是那两个,劲头明显懈怠,敲出的锣鼓点子懒洋洋的敷衍了事,我估计是因为观众少了。这样的游街多少有点单调,几圈之后就不愿意再跟下去。何老头有时候甚至会抬起头看看,可能是吐痰扔石子的少得让他觉得寂寞了。精神抖擞的只有刘半夜的两个儿子,他们还像刚开始那样兴致勃勃。真不容易。
我跟着队伍把西大街、东大街和花街转一圈,就去石码头玩了。运河水突然涨起来,水流变粗变浑,翻涌着从上游下来。听说那地方连天暴雨,淹了,老屋子都被雨水冲倒了。石码头聚了不少人,看沉禾从运河里捞东西。他把两根长毛竹接在一起,前头装了个铁钩子,上游漂下来什么他就捞什么。我到的时候,石阶上已经摆了死猪、死猫、树根、锅盖、木箱子、小板凳。大家都说,按沉禾这样捞法,迟早能捞上来一个大磨盘。
到天黑他也没捞到一个磨盘。我傍晚时回的家,发现小狗又少了一只,找了半天没找到,就跑到石码头看沉禾捞上来的小动物。有一只死小狗,不是我家的。这时候天已经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