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五斗渠的大路,八只马蹄杂乱的蹄印就十分清晰了。马蹄经过的地方道路结实明亮,其余的地方尘土蓬松,踩上一脚就溅起细密的黄土。我明知道不要低头去找地上的蹄印也清楚红旗和栋梁他们一定是从这里经过的,可我还是忍不住跟着那些马蹄走,从这个蹄印跳到那个蹄印上。牛懒洋洋地走在我前面,为了让它走得更快一点,我不停地用新折的柳条抽它的屁股。上了五斗渠的大路我就看到了他,光着上身站在路边的瓜棚前,他在盯着沙路上两匹奔驰的枣红马。
他叫黄豆,他父亲就是这么叫他的,但是红旗和栋梁叫他黄豆芽,因为他长得又瘦又小,像一棵没发育好的黄豆芽。在经过五斗渠去放牛之前,我不认识他。事实上就是现在,真正认识他的人也不多,我们只知道他们父子俩在沙路下面不远的野地里守着一片瓜地和两个鱼塘。他们是外乡人。
我是放牛时经常经过他的瓜棚才逐渐认识他的。我觉得他比我小,可他却说他和我一样大,甚至还比我大一个半月。有一天他问我,沙路上的那些车急急忙忙的都是跑向哪里的?我们才成了能说上话的朋友。
“我也不知道它们要到哪里去,”我说。“我从来没坐过车。”
过了半天他才说:“我也没坐过。”
那时候夕阳将尽,沙路上的各种笨重的车辆经过之后尘土飞扬,那些细密的沙尘像风一样缓慢地飘到他的瓜棚前,繁盛的瓜秧上和池塘里积了一层厚厚的沙土。我得走了,牛要换个水草丰美的地方,吃完了往家赶。后来我常常想起那个初夏的黄昏,我牵着牛走了老远回过头,看到他还靠在那个不知为什么会在那里的瓜棚前望着忙碌的沙路。路上尘沙朦胧,车辆往来,在黄昏即将来临的天空下不知道要开往哪里。道路要通向哪里我们也不知道。他身边是阔大的野地,整个苍茫平坦的大地上似乎只剩下他一个人。
但是我们的话不多,交谈的时间也不多。他很少说话,我也不能总是呆在那片草早就被过路的牲口吃光了的地方,我要放牛。后来我们终于说到了红旗和栋梁,具体地说,是说到了他们的马。红旗和栋梁是放马的,总是骑着马经过黄豆芽的瓜棚,到乌龙河边去找草。马吃饱了他们就骑着它们在沙路上狂奔,和那些四个轮子甚至更多轮子的什么车赛跑。他们在马背上意气风发的模样让我羡慕得不得了,坐在光溜溜的马背上,右手抓紧马鬃,左手不停地甩着马鞭,嘴里大喊大叫,掉光了纽扣的衣服在风里扬起来,像电影里冲锋时的旗帜。他们的确像是在电影里冲锋。他们两人并排骑马奔跑,把车子挤到了一边。红旗说,总有开车的把头伸出窗外骂他们,但他们不理他,因为他们的马跑的比车子快。想想吧,枣红马舒展开四条劲健的长腿一路狂奔,坐在马背上该是多么巨大的快乐。
“你骑过马吗?”黄豆芽问我。
“骑过。你呢?”
“没骑过。骑在马上高兴吗?”
“当然高兴,过瘾,”我指手画脚地对他说。其实我只骑过两次,一次马走得很慢,另一次是小跑,那是在打谷场上,我用十只知了向红旗换来的。马跑起来我很紧张,抓着马鬃的手心里蓄满了手汗,两条腿如同僵直的木棍,总么也夹不住马肚子。然后栋梁说我没出息,就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马一撅屁股我就被颠下马背,掉在了一堆腐烂了的稻草上。“你没骑过马,你不知道骑在马上有多开心,威风得像大元帅。马跑得那个快呀,风经过脸上和耳边就像一只只手。真的,人就像飞起来一样。”我向黄豆芽描述的时候感觉自己四肢在发抖,似乎真的要飞起来了,可是我从来没有在马背上尝到飞起来的滋味。我也没有告诉黄豆芽,我大老远跑到乌龙河边放牛,实际上就是想和红旗栋梁他们在一起,希望能找到机会骑上那两匹马,和他们一样在沙路上和汽车赛跑。之前我都是在坟地北边的松树林里放牛的。
“我也想骑马,”黄豆芽憋了半天才说话。“你能和他们说一声吗,让我也骑一次?”
“行,我让他们下次把马牵过来。”
“我想在沙路上骑,像他们那样跑起来。”
“没问题。”
答应过后我就后悔了,我拿什么给他骑?我跟在红旗和栋梁屁股后头已经好多天了,也仅仅是在马吃草的时候凑过去摸几下马毛。他们不让我骑,他们说,去骑你的水牛吧,那多安稳,做个梦都没问题。他们都让我去骑水牛了,他们说不定还会让黄豆芽骑我的水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