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们没能打成鱼,因为老金夫妇突然把那天定为小水和水虾定亲的日子。
一大早,我从楼上下来,看见小水坐在走廊的竹椅上哭,声音不大,肩膀有节奏地耸动。我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只顾低头哭,不说话。老金喂过牛从牛棚过来,我又问老金,不知出了什么事,小水哭得这么伤心。
“没什么,自家的一点小事。”
我就不好再追问下去了,拿着牙刷毛巾到井台边洗漱。收拾完了早饭也准备好了。我看到女主人在饭桌旁数落着小水,见我进屋,她一脸无辜地向我摊开双手,“客人,你来说说,我和他爸给她定了亲事,她还不高兴,一大早起来就哭。”
“我不去。”小水终于说话了。
“不去也得去,反了天了!”老金咳嗽着说,对着门外吐了一口浓痰。
“我不想去。”小水还是哭。
“谁家呀?”问过了我才后悔,我有什么资格问别人的事。
“水虾,”女主人说。“客人你看看,不是很好么?人老实,又能干,家境也不错。客人,你来说说。”
我迟疑了一下,脑袋里迅速掠过水虾的形象。“不错,”我说,“人挺不错的。”小水的哭声更响了。
出了老金家,我直奔神经七的茅草屋,走到半路觉得就这么冒冒失失地闯过去不合适,应该带点礼物才对。为了打听到商店在哪里,我在周围的巷子里转了好几圈,好在鹅桥的巷子幽深长远的就那么直楞楞的几条,记住个大方向就不会迷路,但是没遇到一个可问的人。他们总是在我走到身边之前就已经离开。没办法,只好敲开一家院子,向在井台边洗衣服的一个老太太问清了商店的位置。老太太简练地告诉我,就在靠河边的村镇的最东头,金二家的杂货铺。说完就匆匆关了院门。
金二杂货铺的门面不小,三间屋大的地方,乱七八糟地摆满杂货。货架上是些小巧贵重的物品,地上摊放的则是粗笨的耐摔打的东西,菜刀、塑料脸盆、坛坛罐罐之类的。油腻腻的柜台上一溜摆着几个大坛子,散发出酱油、醋和白酒的味道;再过去,是摆放在几个盒子里的冷菜和调好的肉类熟食。店里人不多,一个五十来岁的秃顶男人守在柜台里面,柜台外面的凳子上坐着两个老酒鬼,每人一碗白酒,一只手捏着一条小咸鱼。
“老板,给两瓶白酒。”我说。
“没有瓶装白酒,只有这个。”老板拍拍酒坛盖子,面无表情地说,“散装的老烧。”
“那就老烧,给五斤。还有,这几样熟食每样一斤,冷菜都给来上一份。”
我以为这样慷慨利落能把他们给镇住,没想到他们根本不吃这一套。老板仍旧面无表情,熟练地打开坛子向一个大塑料桶里装酒。另外两个酒鬼斜着眼睛看我,各自举起碗咕咚咕咚喝光剩下的半碗酒,抹抹嘴出了杂货铺,一脸的空白,连个招呼也没和老板打。
离开杂货铺天已经不是很早了,在巷子里可以看到起床的小孩到处乱跑。他们同样对我感兴趣,歪着头抓着衣角躲在墙角处看我,跟在身后的比昨天少多了,看他们的眼神就知道,只有胆子大的才敢远远地随着我走。他们几个身后是几条狗,跟着我是因为闻到了我纸包里的肉香。我停下来,打开一个猪头肉的纸包向那几个孩子招手,他们也停下来,远远地看着我。我向他们展示提在手里的一块硕大的肉片,希望他们能够走过来。过了半天,终于有一个个头大的孩子跑过来,到我面前又怯生生地慢下来,然后突然抓到那块肉,转身就跑。我看到他兴奋地舞动另一只胳膊,对面的小孩也兴奋地向他奔凑过去。我把那包猪头肉放到地上,对着那个抓到肉又盯着我看的小孩说:
“都给你们了,拿回去分给大家吃吧。”
然后提着酒肉去神经七的茅屋。
神经七正在收拾屋檐下用剩下的荭草,房屋昨天傍晚已经修好了。他一定是先闻到酒香才看到我的,因为我进了院子后,他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军用水壶,晃荡了半天也听不到一点酒响,然后抬头看到了我。
“什么酒?”神经七响亮地抽动鼻子,翻着白眼看我,嘴角流出一串口水。“你是谁?”
“七爷,我是专门送酒给您喝的,来看看您。”
神经七嘿嘿地笑起来,口水流得更多了,一跳一跳地跑过来,一把抱住酒桶,拧开盖子就喝,像喝水一样,那么大的桶口竟一滴也没洒出来。放下酒桶时直喘粗气,又嘿嘿地笑,满脸都是眼泪。神经七拍拍酒桶说:
“嗯,好酒,好酒。你是谁家的孙子?坐下来陪七爷一块儿喝。”
他让我坐到那堆散乱的荭草上。我和他坐下来,把几样菜摆在地上。
“七爷,您老边吃边喝。”
神经七说:“好,边吃边喝。”又喝了一大口,抓起一块肉塞进嘴里。“你也吃,呵呵,你也喝。”
我想让他尽了兴再提我父亲的事,谁知道他吃喝起来竟没完没了,不仅如此,还逼着我也跟着吃喝。我们俩就这样坐在院子里,像一对真正的酒鬼那样吃吃喝喝。神经七喝酒的时候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咕哝什么。当我觉得他差不多该尽兴了时,问题又来了,他竟然喝着喝着歪倒在泥墙上,一块肉送到半路上又掉下来,手也跟着垂到地上。我吓了一跳,怎么突然没动静了,眼睛都闭上了。
“七爷,七爷。”
神经七吧嗒着油腻腻的嘴,打起了沉重的呼噜。他睡着了。我看一看酒桶,已经下去了五分之二,他也该睡了。那会已经上午十点多了,阳光有点烤人,我又拖又抱把他弄到了了屋子里的床上。那张床脏乱不堪,他满身尘土地躺到了被子底下。
只好等他醒来再说了。我找了张四条腿长短不齐的竹椅子躺下,感觉酒开始上头了。我记得我喝得不多的,的确不多,可是我还是睡着了。醒来时已经十二点多了,神经七还在被窝里把吧唧着嘴,说喝,一块儿喝。我晃动几下吱哟作响的竹椅,神经七睁开了眼,打过呵欠他坐起来,惊讶地看着我:
“你是谁?怎么坐在我家里?”
“七爷,上午我还陪您喝酒的呢,”我指着转移到桌子上的酒。“您不记得了?”
“噢,”他拍拍脑袋,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喝酒,对,喝酒,呵呵。你是个外乡人,找我这个孤老头子有事?”
“七爷,我想向您打听一个人,叫穆罄如,天生大头,浓黑眉毛。”
神经七从床上下来,赤着脚在地上走来走去。“大头,浓黑眉毛。穆罄如?他是你什么人?”
“我父亲。”
“年龄有多大?”
“六十四了,不过两个月前已经过世了。”
“六十四?穆?大头!你爸是大头!”神经七突然两眼放光,“你是大头的儿子?”
“您认识我父亲?”
“大头啊大头,我的小兄弟!你十九岁来鹅桥,二十二岁离开,还拐跑了一个鹅桥的姑娘,那可是河两岸第一号的天仙呐。嘿嘿,你小子跑哪去了这些年?老哥我替你守着这三间茅草屋,天天修,年年补,就是等你回来的。你小子说死就死了!四十二年了,大头你说死就死了。我金老七还守着这破草房子干什么呀?”
我上前扶住鼻子嘴角乱动准备大哭的神经七,“七爷,七爷,你真的认识我父亲?”
神经七突然又糊涂了,抓着我的胳膊大叫大头大头。“大头,大头,你怎么说走就走,说变就变了?带跑秀水不算,你还戴上了眼镜。”神经七老泪纵横。“你跟我说,大头,我金老七都不戴眼镜你凭什么戴?你说好房子让我只住三年的,你竟然让我住了四十年!你知不知道我都给住老啦,都住成瘸子啦,我金老七都住成神经七啦!”
不知道神经七哪来那么大的力气,把我又推又搡地推到了院子里,他的大喊大叫引来了很多邻居站在篱笆外观看。他又犯病了,喋喋不休地喊叫,说得越多越让我糊涂,他到底认不认识我父亲?我父亲是否就是他说的那个大头?我不知道,我从没听过谁叫过父亲大头。 他们在冷眼旁观,人越聚越多,这让我受不了。我很想从这个破落的小院子里逃掉,可是神经七两只手把我抓得紧紧的,酒气和唾沫源源不断地喷到我脸上,避之不及。那么多的人,我都不知道怎么摆脱神经七。
幸亏老金及时赶到了。看到人群里挤出一个人时,我立刻高兴起来,救星到了。老金进了院子,抓着神经七的胳膊猛地一拽,神经七松开了我的胳膊后退两步,右手里抓着半截我衬衫的衣袖。
“七叔,你干什么!喝两口猫尿就撒酒疯,回屋睡觉去!”
“大侄子,”神经七说,“他是大头,我不能让他走啊。”
“什么大头大头?我让你回屋去,有话跟你的酒壶说!”
神经七像个委屈的孩子,哭哭啼啼地看着我,念叨着大头大头,低着头一瘸一拐地回屋去了。
老金脸色很不好看,“你怎么又过来了?回去吃午饭。小水妈到处找你。我就知道你会来。我就没听过什么穆罄如,鹅桥人哪个听过了?他一个疯子,你能问出什么道道来?神经病的话你也能信?回去!回去!”老金走在前头,对着篱笆外围观的人挥着手。“你们也回去,回家去,有什么好看的?没见过人是怎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