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北京的十二月底,风把居延的呢子长裙吹斜了。衣服是她到北京现买的,短皮靴上的两个小绒球摇摇晃晃,脚很小。她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唐妥拉开门问:“没希望?”
“积蓄不多了。”
冬天黑得早,五点刚过北京就影影绰绰。支晓虹带客户去看房子了,老郭在电话里通知客户房源情况。唐妥小声跟老郭说,他去复印,就跟了居延去了她的住处。暖和的地方好说话。
居延的房间收拾得清爽温馨,床头柜上摆着她和胡方域的合影。胡方域脸瘦长,下巴尖得好比左右两刀利索地砍出来的,这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个搞哲学的。在唐妥的想象里,哲学副教授也应该是这副尊容。居延就圆润多了,这样的前中学语文老师一定招学生喜欢,长得就有亲和力。唐妥把合影的相夹拿起来,他记得上次没有这张照片。
“看什么呢?”居延给他端了一杯茶。
唐妥放下相夹,说的跟内心的感觉完全相反:“挺有夫妻相的。”
“我怕挺不住了,”居延说,“卡里的钱越来越少。”
正说,手机响了,是居延的父亲。唐妥在旁边听得很清楚,老爷子态度坚硬,一分钱没有,赶快回来!挂了电话居延坐在床上一声不吭,在她预料之中。唐妥早就知道她父母一直不支持她来北京。唐妥说,要不给你妈再好好说说?当妈的心都软。居延摇摇头,他爸总算对搞哲学的还存着两分敬畏,她妈更难缠,她才不管什么哲学理学,对准女婿就没有过好脸。她妈从开始就极力反对她和胡方域在一起。她停薪留职她妈更反对,没了经济来源,等于自己主动把脑袋系到别人的裤腰带上,随别人摆布。男人没一个靠得住,胡方域这样的,尤其靠不住。居延说,在家我理财。她妈说,屁,你以为你都抓到手了?胡方域失踪之后,她妈说,看看,没说错吧,他要没有小金库,出门喝风啊。
“我妈信不过他。他是我老师,比我大那么多。还没离婚就跟我在一起。可是他的工资卡的确在我这里。不过现在也要空了。我知道爸妈错怪他了。”
哦。唐妥又去看胡方域,他的眼光从黑框眼镜后面冰凉地直着出来。唐妥和居延念的不是一个大学,没领略过胡方域老师优美雄辩的口才,连胡老师的名字都没听说过,但是居延说,胡方域在他们学校尽人皆知,张嘴就是一篇美文,所以中文系的很多学生都跑哲学系去听他的课。居延是众多旁听中的一个,她会早早地去阶梯教室占第一排的座位,在最近的位置上感受胡老师让人绝望的才华。她喜欢胡方域讲课时五指张开不停翻转的手势,他引经据典无视讲稿,从黑格尔说到莎士比亚,从王阳明说到帕斯捷尔纳克到北岛到《春江花月夜》,既是思想的盛宴也是修辞的杂技,听得大二女生居延常常忘了记笔记。
刚进大三,她继续旁听胡方域的课。有一天下课,她和女同学一起去校门口买零食,聊起找男朋友的标准,她语出惊人,要找就找胡方域那样的。正好胡方域骑着辆破自行车从旁边经过,听见了,跳下车,当着众同学的面热烈地表扬了居延,他说好,有追求。搞得居延一个大花脸。当时他还不知道居延的名字,不过很快就知道了。下一次课,居延不好意思坐第一排,换到了中间位置的靠近过道的一个位子。课间休息胡方域走到她旁边,拿起她的笔记本看了看,指着她名字问,复姓吗?居延说不是。胡方域说,想起了“呼延”。那是个复姓。
事情好像就此拐了个弯,朝着两人都从来没想过的方向加速度发展。居延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有意无意地看着胡方域就走神,她也经常看见胡方域上课时抽空就往她这里瞟,两个人目光交交错错又躲躲闪闪。大三上学期最后一节课,胡方域下了课走到她面前,说,你要的书。她从来没向他要过书,也没借过,甚至课间对话都没有超过三个回合。但她心领神会地接过书,慌忙地装进包里。出了教室她跟同学说要去厕所,她把自己关在挡板后头拿出书。胡方域刚出的一本学术随笔,印数三千册,里面夹一张纸条,写着:如果你觉得课上得不好,请跟我讲。然后是一串电话号码。她从厕所出来,和同学一路聊回宿舍去,同学说,居延你今天话有点多啊。她悚然一惊,说,这不快放假了嘛,高兴。
犹豫了好几天,离校的前一天晚上她还是给胡方域打了电话,她颤颤巍巍地说,胡老师。胡方域十分家常地说,有空喝个茶吧,之乎者也,七点。“之乎者也”是个茶馆名。像个建议,又由不得你推辞。居延去了。那天晚上过了十点,她就被一个已婚男人抱在了怀里。那男人对她说,像做梦一样。她听了也像做梦一样,觉得相当幸福。
开了头就煞不住车,一个假期虽然除了电话没什么大动作,但开了学全补回来了。一而再,再而三,三至不竭。所有的师生恋大概都一个套路。开学的第一周里,她就是他的人了。她什么都不敢说,不敢要,一切行动听指挥。但还是被他老婆知道了,要到学校来闹,被他压下去了。胡方域总是有办法。他做什么事都有计划有步骤,睡觉的时候头脑都清醒。他跟居延说,这事你别管了,念你的书,毕业了再说。居延也就心安理得地等待毕业,课外时间去胡方域指定的地点幽会。幽会地点像胡方域的逻辑一样稳妥安全。父母知道这件事后,要死要活不答应,胡方域说,这事你也别管了,我来。她都不知道胡方域究竟是如何摆平这些事的,尽管到她毕业时他依然没离成婚,父母依然严重反对,但生活基本上风平浪静,没人给她找麻烦,甚至到毕业为止,同学们也不知道她正和一个已婚的老师谈恋爱。
当然,后来他离了,他们住在一起。胡方域说,等他评上教授就结婚。居延说好,她听他的,一直听他的。就像胡方域说的:听我的没错。居延慢慢习惯了,她喜欢听自己男人胸有成竹地说:这事你别管了。他能把所有事情都搞定,生活规划、人情来往、工作方向,统统搞定。她没什么需要自主和反对的,因为他总是很有道理,那些道理强大得让她觉得自己的任何反对都不可能是正确的。这些年都是这样,她在他预设好的生活轨道上过日子,她只负责最小意义上的那个“生活”。很好。她过得很好。有如此精确的指南针,她慢慢地就把自己的那点对生活的方向感给忘了。没必要。
现在的问题是,他丢了。如果不是“出了事”,居延猜测是和没评上教授有关。系里远比他水平次的人评上了,他没有。更要命的是,他觉得那些人根本就不配和他一起坐而论道。以他的水平,理当出入北大清华。
“真不会有,别的女人?”唐妥又问出他们店里一直不放心的俗问题。
“不会。”居延相当有把握。
唐妥想想也是,凭胡方域对居延生活的掌控能力,有了第三者也不至于私奔。然后就想到武侠小说上常有的走火入魔。高级知识分子的精神生活唐妥没经验,搞不清深浅,没准是胡方域想事想得偏执,没头没脑不知道自己是谁了,那丢起来就容易了。但这话不能说。
“还找么?”见居延半天没说话,唐妥就说,“先用我的。”
居延还想再挺挺,半途而废她说不定会后悔一辈子。她也不愿意用唐妥的钱,大家都不容易,也不是长久之计。最好的办法是找份临时工,可她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除了教书和过日子,这些年她没有学习任何别的技能的机会。在胡方域的规划里,等他评上教授,有了孩子,她这辈子好好相夫教子就可以了。
只能找找看,北京这么大,一个临时工应该不成问题。说干就干,唐妥拿出手机给朋友们群发短信,让哥们都帮着想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