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的地方叫海陵,一个挺大的镇子。但秦山原决定在这个叫扎下的村子停下来。
他一路甩着鞋子上的泥,来到界碑下,蹲下来用手指在泥地上写“扎下”两个字,然后和碑上的字比较,已经不像了。他扳着指头算了算,十五年。如此漫长,足够把头发一根根地熬白。秦山原掏出一根烟,打火机怎么也找不到,口袋和包都翻过了,可能丢在车上了。他叼着没点上的烟往村庄里面看,先看见一只鸡沉重地穿过空街面,羽毛被雨打湿。然后是一个挺着肚子的小孩,他看见了秦山原的花伞,接着才看见伞下的人。秦山原对他招招手,小孩慢腾腾地往这边走,赤着脚,裤子斜吊在圆鼓鼓的肚子上。他也打着伞,走到五步开外停下了。看起来有七八岁,大脚趾在泥水里钻来钻去。一直到秦山原站起来,小孩也没吭一声,就对着他看。秦山原只好开了一个滥俗的头: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你是谁?”小孩说,“我不认识你。”
“我是谁?”秦山原笑起来,“回家问你爷爷你爸爸去。你爸是谁?”
“不告诉你!”小孩转身就跑,甩起来的泥水落了秦山原一身。
小狗日的。秦山原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总用这四个字骂小孩。他对着小孩喊:“你看过露天电影吗?”
“没有!”小孩头都没回。
“小狗日的,”秦山原说,“这个都没看过。”
小孩回了一下头,消失在某扇临街的门里。
秦山原背着包走过去,临街的人家和过去一样,门挨门,门对门。他分不清那小孩进了那个门。街面的宽度大概都没怎么变,不过各家的门楼都翻新了、高大了,黑的黑,白的白,脚底下也换成了青石板路面。秦山原满意地笑了,多少年前他就想像过这样一种黑白潮湿和温润的生活。那个时候他骑着一辆破自行车经过这条街,干涸的车辙总让他胆战心惊,担心一不小心就被摔下来。摔伤人无所谓,摔坏了机器麻烦就大了。他摔过,不是在这个地方就是在其他哪个村子,胳膊肘上现存的一块明亮的疤痕就是证据。那次机器倒没出问题,他倒在地上,机器砸到一只倒霉的鹅身上,鹅死了,大队部代他赔了主人三块钱。
问题是没有一个人。秦山原看着发亮的石板路,努力回想这些门楼后面都住着谁,一个都想不起来。头脑真是不好使了,他想,一口气在这里跑了四年呢,都他妈忘了。他响亮地吐了一口痰。雨就停了,伞上一点声音没有,然后身后的一扇门吱嘎打开了。他回过头,看见一个老头扛着铁锨走出门楼。
“大爷,”秦山原收起伞,迈开步子就开始掏烟。“还认识我吗?”
老头把烟举在手里,歪着头看。秦山原抱着雨伞做了一个冲锋的姿势,“哒哒嗒,”他说。
老头眼睛变大,小心地说:“你是,秦放映员?”
秦山原咧开嘴大笑,说:“您老人家还认识我!”
老头也跟着大笑,放下铁锨就回头推门,“快,进屋进屋!”然后对院子里喊,“三里,三里,水!”
老头的儿子三十岁左右,端开水上来时,看着秦山原直发愣,老头说:“秦放映员,秦老师!”
三里腼腆地笑了,说:“我说眼熟呢,秦老师!我那会儿整天跟在你车后跑。”
“不光你,”秦山原笑起来,“你们一帮小屁孩都跟着追,问放什么电影。哎呀,一晃你们也都老婆孩子一大堆了。”
进来三里的老婆,也热情恭敬地叫秦老师。她是从下河嫁过来的,秦山原当年在周围的村庄里轮流跑,她报了一串秦老师放过的电影。搞得秦山原更高兴,笑声一波高过一波。多少年了,他们还记得。
“村里都说呢,”老头给秦山原点上烟,“秦老师是大知识分子,哪是我们海陵这小地方能留住的。你看看不是,一下子就去了省城。”
“没办法,上面要去,不能不去啊。”
“秦老师在那边干什么?还放电影?”三里问。
“瞎说!”老头白了儿子一眼,“秦老师什么人,还放电影!”
秦山原说:“在大学里教教书,闲了也写几本。都一样,挣口饭吃嘛呵呵。”
“那就是教授了!”三里说,“电视里天天说教授学问大,日子过得好。”
“还不是一回事,一天三顿饭。”
大门开了,三里的老婆领了一堆人挤进院子。很多人一起开始说话。他们说电影、放映员、秦老师,还有人对他本人是否真的来到这里表示怀疑。三里的老婆在院子里就说:
“秦老师,大伙儿都来看你了!”
秦山原立在门前,看见二十多号人聚在院子里,男男女女,老人孩子,如果不是咧开嘴害羞似的笑,就是好奇地看着他。他们静下来,然后七嘴八舌地说:
“秦放映员。秦老师。《少林寺》。《南征北战》。《画皮》。”
老头说:“他们都认识你,都看过你放过的电影。”
可是秦山原不认识他们,一个都不认识。在他们脸上他几乎看不到一点十五年前的痕迹。他得意而又感激地扫过二十多张脸,还有人从门外继续往院子里进。感觉很好,是那种受尊崇和拥戴的感觉,有点像在大学的课堂里,他们像年轻的学生一样仰视他。当年他在海陵镇的所有村子里大体也如此,他总能说出别人没听过的东西,国内外的,天文地理的,他会说,一件旧事经过他的嘴,也像重新发生过一遍一样,他能替他们发现被忽略了多少年的细部和关节点。也就是说,他骑着一辆破载重车到处放电影时,很多人就已经这么看着他,老人尊敬地叫他秦放映员,让自己的孩子和孩子的孩子叫他秦老师。那个时候秦山原也有不错的感觉,黑漆漆的夜里,所有人的散落在黑暗里,他掌控一台他们弄不明白的机器,然后从他面前开始放出光明,一个个陌生的世界跳到一块巨大的白帆布上。
十五年前他就常常产生错觉,觉得那道光柱和一个个人物都是从他的身体里跑出去的。他觉得他是惟一知道的人,他给予他们,多少个花花绿绿的世界和美好的事情啊。为此他常常陶醉在放映机咔嗒咔嗒转胶片的声音里。
在一圈人之外,秦山原看到两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分站在两边。她们没笑,也没说话,微微地晃动身体。四十多岁的身体早就变形了,胸不是胸,腰也不是腰,皱纹也谨慎地上了脸,但你能看出来她们还是好看过的,在一群乡村女人里,如果认真仔细地看,也能把她们挑出来。她们皱着眉,脸有点红。
一个说:“是你吗?”
另一个几乎同时说:“真是你?”
然后两个人警惕地相互看看,都把眼光移到别处去。她们在对方脸上看见了自己。
秦山原说:“是啊,我是秦山原。”他在她们脸上什么都没看见,除了年老和色衰,而这些和他没有关系。也可能不是没关系,他觉得某几个心跳幅度大了点,但他不敢肯定。没法肯定,最短也十五年了。所以他对她们和其他人一起说,“谢谢乡亲们还记着我。这些年一直想回来看看,今天这事,明天那事,忙忙操操就给耽搁掉了。谢谢你们来看我!”
最后一句是对她们俩说的,也可能人群里还有,只是没像她们那样单独站出来。然后老村长来了,秦山原还是认识的,每次他来扎下放电影,村长都陪他吃晚饭。他们握手,寒暄,说再见太晚。老村长说,幸亏去年大病不死,要不今天就吃不上十几年前的那些饭了。他对那老头招手,“老方,还记着当年吃的啥饭么?今晚咱原样再来一顿!”
“做梦也记着哪,”老头说。“这就去,就怕秦老师已经看不上我的手艺了。”
秦山原这才想起这老头就是老方,当年大队部里的厨子,四年里吃了不知道多少顿他做的饭菜。好像那时候老方不太爱露面,总是提前就把一桌酒菜摆放好了。
天放晴了,但是已经黄昏,院子里暗下来。秦山原去找刚才的那两个女人,不见了,他在人群里迅速地看一遍,也没发现。她们什么时候突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