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没有。他从来都没向我道过歉,也没感谢过我。也许他真去过东大街,谁知道。我没有揭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希望他为此感激我,也说不清楚此刻是否讨厌他。任何人都可以从高棉的院子里出来,也可以从任何人的院子里出来,只要他们愿意。但是就此开始我不愿意和他多搭茬。本来我就不是个话很多的人,尤其这一年。
但是我开始留心很多事。比如父亲提到高棉,或者他从高棉的门楼里走出来,甚至他经过那个小门楼。实话实说,那次之后,我只看到过一次父亲从她的门楼里走出来,就是高棉死去的那天。他拎着出诊箱急匆匆地跑进那个院子,后来垂头丧气地走出来。他没救活高棉,死亡打败了她,同时打败了我父亲。偶尔看见父亲走到那个小门楼前,我的心总会咯嘣一声停止跳动,等他走过去之后再接着跳。好在我看见的几次他只是经过。
高棉死去之前,在那个雨季里,除了该死的雨,母亲认为和花街一样该死的就是高棉。母亲和父亲经常吵架,她听到一些传闻,尽管是捕风捉影,母亲宁信其有。她觉得父亲出入高棉的小院次数多得有点过分,街坊邻居放出风,那是因为大家都看不下去了。父亲就解释。和母亲吵架他从来都是解释,就像在做判断改错题。
父亲说:“你看,我是医生,就是一只猫生病我也不能袖手不管,何况是人。”
“那些野猫整天竖着直挺挺的尾巴到处跑,没见你管过。”
“它们没请我。再说,我还不知道猫挺直尾巴是不是一种病。”
“那女人请你了,”母亲用鼻子嘲笑他,“你知道是什么病了?”
“知道我不是早治好了嘛。”
有时候我觉得他们只是在练习绕口令。经过常年的争吵,他们早就具备出色的口才。他们认为我越来越没出息,很可能就基于这一点。我越来越沉默,都不像他们的儿子了。母亲也只能争吵一下,她拉不下脸来去跟踪父亲,也不能去那女人那里对质。也许父亲就捏准了这个,所以总是息事宁人地解释。
说一个可能会让你失望的事实,那就是至今我也不知道父亲是否和高棉有过,那个,你知道的。现在父母正缓慢地走在他们的后半生,不清楚他们是否会在某个时候说起高棉。作为儿子,我不能去问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即使母亲对一切其实了然于胸。关于高棉,我知道的不比十四岁时多一点。
父亲三天两头在诊所里翻他的大部头医书。那可是梅雨天,不下雨身上就开始黏乎,没病人的时候他就把衬衫敞开,一边查书一边挠前胸和后背。按他说的,一直没诊断出高棉到底得的是什么病。扁鹊、张仲景、李时珍都没见过。父亲弓腰趴在书上,头发乱了。
花街上的家具和棉被开始长毛,衣服晒不干总有一股难闻的怪味。那天父母出去,我坐在门槛石阶上看着对面墙上的青苔两眼发直,高棉来了,听不见脚步声,但我闻到一股散淡的玉兰花的香气,神经质地一扭头,她已经到了我跟前。她穿了一件我从来没见的衣服,左胸前照例有一朵小玉兰花。我想站起来的时候她的手已经碰到了我的头,她笑了笑,因为她的手我就那么半弓着站着,直到她跨过门槛进了我家,我才站直了。她尽直进了诊所那间屋,穿拖鞋和一双淡紫色的袜子。我跟进去,她已经开始在药橱里拿药。一小瓶一小瓶地拿。
“你找什么药?”我问。
她转过脸看看我,“我认识。”
她拿了五瓶。然后转身就走。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儿,跟上去问:“你拿药干吗?”
“吃。”她说,又笑笑。我觉得玉兰花的香气是从她的酒窝里散发出来的。“别跟你爸说。跟谁都别说。”
我又问:“你拿药干吗?”
她腾出一只手摸了摸我的耳朵,我立马感到整个人绷紧了,耳朵热起来,慢慢透明。她已经到了街上。我摸着耳朵,忘记了她的脸刚刚是否亮起来过。
我坐在门槛上睡着了。天开始落雨,父亲跑到门口的时候花街上已经喧闹起来,下午五点,飞马牌挂钟精神抖擞地响了五下。父亲语无伦次地说,出诊箱,出诊箱。诊所里稀里哗啦一阵,父亲跑出来,门槛差点把他绊倒,眼镜摔到地上。捡起来只剩下一个镜片。父亲就戴着一个镜片的眼镜继续跑。我从来没见他如此没章法。我看见父亲在那个小门楼前消失了。很多人都往那里跑。我头脑嗡地一声,撒开腿也往那里跑。
高棉死得很难看,嘴角堆着白沫,衣服上的玉兰花也弄脏了,身体扭曲,旁边放着五个小药瓶。她以为这些药可以让她体面安静地死掉。父亲把急救的法子都用了一遍,高棉的身体还是扭曲着,已经硬了。她是凉的。房间里的日光灯开着,她的脸是灰色的。玉兰花的香气断掉了。父亲颓败地蹲在尸体旁边,灯光打在眼镜上,闪亮的那只眼好像不存在一样。
因为没有人知道高棉家在哪里,无法通知家人,这样的天气尸体又不能长久停放,最后由花街的头头和派出所出面,当天夜里火化。第二天一早葬在了河对岸的公共墓地里。下葬时我没去,我躺在床上没起,做了一夜恶梦,累得我腰酸腿疼。恶梦里的所有天气都是阴的,不刮风就下雨。
两天之后的傍晚,放了学,我在石码头边上随便解了一条小船摇到对岸。天正飘毛毛雨,高棉的坟墓很小,一个新隆起的土堆。一根木条做的墓碑,谁在上面用毛笔写了两个笨拙的字:高棉。连“之幕”都没有。
很快梅雨季节就结束了,太阳出来,满世界轰轰烈烈的光亮。你猜得没错,我对谁都没有说过那五瓶药是从父亲的诊所里拿的。除了你。没有人对这感兴趣,因为那些药随便一个药店都能买到,只要想死,谁也挡不住。我不清楚父亲是否发觉他的药少了,没听他提过。
我还是老样子。念书。生活。在家里和石码头上发呆。看着越来越多的阳光说不出话来。母亲认为,我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变成哑巴。父亲说,为了防止我变成哑巴,他决定提前研制一种能让哑巴说话的药。他们继续吵架,一个提出问题,一个判断改错。一起庆幸漫长的雨季终于结束了。
到了十月份,偶尔经过那个小门楼,发现院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沿一条碎砖头铺成的小路走到堂屋,慢慢地推开门,看见两个人重叠在床上,上面的人是黑的,下面的人是白的,一条大腿垂下床沿,也是白的。他们在动,一起喊着号子。我转身就跑,两腿轻飘飘的。阳光漫溢,比白的更白,我两腿轻飘飘地跑。
那是我最后一次去河对岸的公共墓地。高棉的坟上长满茂盛的荒草,本来就矮小的坟堆完全被荒草淹没,如果你不知道这地方埋葬过一个人,你根本就发现不了这地方还有一个坟墓。木条歪倒在草丛里,两个毛笔字也消失殆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就这些。你是不是打瞌睡了。对不起。高棉的故事只有这些。可能我还是不该说出来。这故事只跟我一个人有关。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