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把船舱打开,在石码头卖杂货。花街上老歪家的杂货铺关了,西大街高小的铺子也关了,今天这队伍,明天那队伍,都是小本买卖,他们怕,听说河上游早就打起来了。所以我们的生意很好,三天不到,存货就卖得差不多了。我和茴香正商量到附近进点货,花椒带着五谷租一条船到了花街。五谷他爹回来了,赶巧老太太生病,就让花椒先带五谷过来。
那船只租了一天,急着要赶回去,花椒连饭都没时间吃。茴香说这哪行,给了船夫钱,打发他先回去,到时候花椒娘儿俩搭我们的船回去。我们进货时经过鹤顶。
饭在我叔叔那边吃。叔叔正在槐树底下搓脚丫子,看见花椒,抱着一只脚就要站起来,结果没站稳,又坐回到藤椅里。叔叔说:“来啦?”
花椒把五谷拉到前面,说:“五谷,这是姥爷,叫。”
五谷怯生生地走过去,张着手要叫姥爷,忽然折了回来,抽着鼻子说:“臭!臭!”
叔叔赶快穿上鞋,把手在衣服上一阵猛擦,到口袋里找钱,掏出几张磨得发毛的纸币。按花街的规矩,姥爷见外孙要给见面礼。叔叔把钱放在鼻子上闻闻,放心了才递给五谷。五谷还是说臭,坚决不要。叔叔就开始擦大脑门上的汗了。他不再像当年那样,厚着脸皮缠在花椒身后,软硬兼施。那时候我小,也知道他相当不要脸。大概现在是知道要脸了,有点难堪,他拿着毛糙的钱蹲下来,直勾勾地盯着五谷,声音都低下去了,叔叔说:
“五谷。五谷。过来,给姥爷看看。”
他的声音像在半夜里幽幽地叫魂,吓得五谷躲到花椒背后,只露出一只眼偷偷地看这个就在刚才一瞬间衰弱下去的姥爷。在新鲜娇嫩的五谷面前,叔叔看起来好像一下子老了。声音和相貌都老了。
五谷不说话,花椒不说话,茴香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叔叔惊恐地仰头看我们,还是没人说话,叔叔绝望了,扶着自己的膝盖半天才站起来,自言自语地说:“你们玩,你们玩。我去买二斤狗肉。”临出门,他又回头看五谷,五谷看见他赶紧转过脸。叔叔弯腰驼背地出了门楼。
这样的团聚几乎称不上团聚,听不到一点笑声。大家就是吃啊喝啊,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劝五谷多吃点,几个人争抢着给他夹菜。五谷出生以后,这是花椒第一次来花街。叔叔把五谷的名字像米饭一样翻来覆去地咀嚼,一会儿说好,一会儿又说真好。吃饭时,花椒从包里拿出一个透明的玻璃瓶,蜡封的口,里面奇奇怪怪地泡了一条竹叶青蛇,还有黄芪、枸杞子,以及其他几种我叫不上来名字的东西。
“这是他从上海带来的,”花椒说,“补酒,说送给你。”然后对五谷说,“给姥爷送过去。”
五谷犹豫半天,还是抱到我叔叔跟前。叔叔说:“好,好。补酒。五谷乖。”就打算去蜡开瓶。茴香筷子敲碗叮当响,说:“快吃饭,吃完饭我好洗碗,别见了猫尿就走不动路!”接着抱怨花椒买什么酒啊,钱多了烧的,买点老鼠药送来省多少事。
叔叔补酒没喝成。一顿饭都没吃安稳,看一眼五谷,看一眼酒瓶子。那瓶子光洁透明,装什么在里面都会很好看。
吃完饭茴香陪着花椒和五谷去看白皮,我不想去,就拿了一条麻袋爬到槐树上睡一会儿。这是我在家时候的习惯。刚迷糊过去,叔叔在底下神秘兮兮地叫我下来。我不下,他只好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小声跟我说:
“你说五谷长得好看么?”
“好看。”
“聪明么?”
“聪明。”
“你说,他长得……”叔叔突然笑出了声,欲言又止,然后冲我摆摆手,“算了,你睡吧。”
毛病!我抱着树干重新开始睡。不知道睡了多久,茴香把我叫醒了,她在树下说,起来啦,花椒要走了。我跳下树,花椒已经拎着空包领着五谷从堂屋里走出来。他们娘儿俩坐我们的船。叔叔想抱五谷,五谷不让,他就跟在五谷身后,不知道从那里摸出来一个小拨浪鼓摇着逗五谷玩,一直到上船,好说歹说才让五谷接了拨浪鼓。
我在船头摇橹,五谷蹲在旁边看,拨浪鼓扔在一边,他说臭。我问他花街好不好玩,他摇摇头,不好玩,你们都吓人。我想他说的是我叔叔、白皮和酸六他们。总的来说,他们的确和别人不太一样,五谷一定觉得他们怪兮兮的。当然我也吓人,伤疤将左眼吊了起来。五谷要摇船,我就抱着他教他,小家伙一学就会,手放在橹把上,以为都是他的力气在摇,高兴得咯咯的。水汽和黑暗从运河上蒸腾上来时,他说:“水黑了。”水的确是黑了。茴香和花椒在舱里说话,好半天也听不见一声笑。一直说到了后半夜。花椒没出嫁前,她们俩很少能说到一块去,这一夜把过去没说的全补回来了。
花椒说:“他们都像陌生人。”
花椒又说:“以后我不会再来了。”
她们坐在床上聊到后半夜,我披了件衣服有一下没一下地摇,后来抓着橹睡着了。天亮继续摇,到了鹤顶。下船时花椒嘱咐我,让我别喝那补酒,年轻人不能随便乱喝。下了船我们要离开码头了,她又说,算了,你让他也别喝了,不太纯,喝了可能伤身。
“真罗嗦!”茴香说,“一会儿能喝一会儿不能喝,我都糊涂了。我们走了。”
花椒说:“记住啊,那酒别喝!”
进货来回花了三天,在路上又卖了一些东西。一路上见到不少拖家带口的船,说要打起来了,赶快躲。往哪躲?不知道,往不打仗的地方躲。哪儿不打仗?谁知道,边走边看吧,跑着活总比待着死好。我们还是往花街走。生意要做,此外,船就是家,其实和他们一样,一直是跑着活。跑着能活,在哪儿都一样。
花街还是老样子,冯长官的队伍还在石码头和花街上松松垮垮地转悠,看不出要打的苗头。队伍刚进驻这里时,冯长官贴出告示,他们的队伍来花街,意在保一方平安,不许扰民,不能欺压百姓,让乡亲们放心,希望军民能够和睦相处,亲如一家。告示现在还在石码头上的一块老碑上,白纸黑字还盖了鲜红的印章。因为有此一说,当兵的到我们的船铺子里买东西,必须付钱。但通常不会按价付全款,要比普通顾客付的少。没办法,要不他们就要顺手捎带一点,而这一顺手,往往都是贵重之物。我和茴香只能讨他们的好,明明白白告诉他们,这东西少收钱,你好我好才有长久的买卖做。这让他们感觉好了不少,一般不给我们找茬。好在他们要买的不多,除了几个头头,普通士兵口袋里没几个钱。一个大屁股的小头头上船买烟叶,我问他,还有多久要打?他嘿嘿地笑,这地方多久也不会打,上面下来消息,我们的势力又大了,天下马上就是我们的了,你可以祖祖辈辈地把这铺子开下去。好像从此天下太平了。
中午我在船头晒太阳,酸六打着饱嗝满嘴酒气地上了船,长衫上沾了一大块墨迹。“你叔叔呢?”他问我。正在洗衣服的茴香说:“找他叔去家找,跑船上来干吗?”酸六说:“我找他算帐!他母亲的,别人收二十,他索我五十!以为我不晓?他母亲的,冯长官已告知我矣。”他还要说,茴香对我说,都骂你婆婆了,还不赶他走!酸六说:“茴香,你不能赶我走。陈满桌是你后爹,我亦是你后爹,后爹亦是爹。”茴香说:“你走不走?”一盆水就泼过来,湿了酸六的半件长衫。酸六哇啦哇啦地叫,蹦跳着下了船。
“惟小人与女子为难养也。”酸六在船下对我招手,“我不与妇人一般见识。木鱼你来,咱爷儿俩说说。”
我觉得他现在好歹是白皮的相好,茴香任性一下无所谓,我还是应该给点面子。就下了船。酸六拉着我的手,上来就说他母亲的,我酸六又为先人扬眉吐气了。冯长官亲自请他了。我问是不是也请他去写祝辞了?他说祝辞哪里能比,是碑文,而且由他用小楷撰写,然后请石匠刻到石碑上。是冯长官自己的祖坟。冯长官发达了,为感念先人荫庇,决定重修祖坟,冯长官思虑再三,觉得还是他酸六文采最佳。没想到字也那么好,简直可以追攀唐楷。那个好啊,以后从碑文上拓下来就是临摹书法的名帖。
“冯长官说,那些罪名,都是陈满桌加诸我身,”酸六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从此以后,冯长官下令,我酸六即他的人了!你叔叔,他母亲的,看我不整死他!”
酸六说起来咬牙切齿,我却觉得像小孩说大话一样可笑。他那副模样,说什么我都没法当真。酸六炫耀完了,让我叫他爹,以后跟他混,我说你还是回家洗洗长衫吧。酸六说不,留着,这可是冯长官的墨,不是谁想染就染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