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雨停了,我起来时水面已经落了一层阳光,被船搅碎的地方有无数的小太阳。一伸头就看见了石老板的船跟在我的船后,她的大船旁边还系着一艘小舢板。水流有点大,她的船也顺水漂,晃晃悠悠。窗户关着,里面有含混的人声。几艘船从我身边过去,男人们立在船头唱奔放怪异的歌。也可能不是歌,就是吼几嗓子。我知道跑船的人长年在水上,喜欢发发狂。
我伸个懒腰,打上一盆水洗脸漱口,然后蹲在船尾开始吃早饭。馒头刚吃一半,石老板的舱门开了,一个陌生的男人摸着肚皮走出来,对水里满意地吐了口痰,解开舢板划走了。
过一会儿,石老板的窗户开了,她整整齐齐地坐在窗后,看见我,说:“大哥,午饭都开始吃啦?”
“早饭。”我咕哝一句。
“要菜么?”
我摇摇头。
“哎呀大哥,你的胡子是不是真的?挺长啊。”
我不太习惯跟喜欢没话找话说的人打交道,就端着饭碗去了船头。吃饭的时候往两岸张望,还是搞不清到了哪个地方。石老板的船倒驶到我前面去了,窗口不断有瓜子壳飞出来。我进了船舱。水上的时光漫长又慵懒,我躺在床上摆弄了一会儿弹弓,瞌睡就上来了。弹弓是从左山带来的。在左山我曾给一个叫铁豆子的男孩做过弹弓,第一个不满意,又给他另做了一个,不满意的这个一直就留在手边,跟着马图一起打仗的时候还用过,射瞎过范大脑袋手下的一只眼。一点儿都不含糊。我的弹弓比枪玩得好,指哪打哪。
因为船头磕着石老板的船尾,我醒了,起来去拨船。风吹起她船舱的布帘子,两个赤身裸体的人在床上蠕动。底下的人一条白腿挂在床沿上,上面的人有一张结实发亮的黑屁股。石老板顾不上两条船磕碰了。我没见过石老板的男人在船上,所以我猜,她在做另外一桩生意。
在花街的时候,我见过很多做这种生意的女人。有本地的,更多的是顺着运河从上下游漂来的年轻女人,在花街上租间房子,晚上在门楼底下挂小灯笼,等着本地和南来北往的男人摘下灯笼进她们的屋。在船上做这行生意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她还开着杂货铺子呢。我看前面的船,旁边船上的人在看我,都是一脸坏笑。他们什么都明白。我赶快错开了船。
说真话,那条挂下来的白腿让我一个下午都没睡踏实。它让我想起在花街时的花椒和茴香,蓝塘的三太太和红歌,还有左山的水竹和江小谭。她们是我认识的有限的几个女人。其中有几个死了,被枪弹要了命,或者跳井自杀,想起来都让人心疼。但活着的都在哪里,还好么。不知道,一散了就没了音讯,像从来就不认识一样。
船舱外暗下来,水汽弥散在四周。岸边的树像连绵不绝的小山,房屋像黑暗沉默的石头。水上的所有白天和黑夜没有区别。我只靠蜡烛的长短来估计时间,还剩一半。我靠在舱壁上喝酒。风经过船顶,拉扯被撕坏的那些油毡子皮。此时运河的沉寂如同往下沉,越伏越低,安静贴到了水面上。吵闹的声音因此格外响亮。
石老板在跟谁吵架。
我出了舱门,周围只有石老板的大船,旁边漂着一艘小船。风卷起她的布门帘,灯光从里面照出来。帘子飘上去的时候,我看见石老板只穿着贴身的小衣去抓挠一个男人,那男人只穿了一件薄上衣,下身赤裸,他扇石老板耳光的时候动作幅度很大,下身的那个东西像蔫黄瓜一样跟着左右摇荡。石老板挑起嗓门叫骂。我回到舱里继续喝酒,一点儿都不想看这个热闹。后来石老板的叫声越来越大,我还听到越来越清脆的耳光声,就坐不住了,伸出头看见他们扭打在一起。石老板显然没便宜占,被那男人一脚踹到了地板上。踹完了那男人得意地站在她面前,也正对着我,两腿间的东西神气地昂着脑袋。
这家伙看起来不那么讨人喜欢。我拿起弹弓,摸了一粒硬梆梆的盐蚕豆,在布帘子再次飘起的时候射了出去。然后我听见那男人叫了一声,抱着下身慢慢蹲下来。接着就躺倒在地,身子弓成一只大龙虾,越弓身体的各部位越紧凑,他从这边转到那边,又从那边转回来,再次大叫一声,身体开始松开,松到半路突然不动了。这回轮到石老板叫了。她只喊了一声“救命啊”,就捂住了自己的嘴。
半袋烟工夫,她慌慌张张跳到我船上,整个人哆嗦得不行。“完了,完了,”她抓住我的两只胳膊。她穿好了衣服,两只手冰凉。“他死了!他怎么就死了?你快帮帮我!”
没想到这家伙这么不禁死,一颗蚕豆就要了他的命。我也有点怕,虽说打仗时候杀过不少人,但那是没办法,你不杀他他就杀你,而且血见多了就没感觉了。杀人如切菜,在那种时候是完全可能的。现在不一样,我竟然轻而易举地就弄死了一个连裤子都没穿的人,那是一条命啊,他跟我还半点瓜葛都扯不上。这事有点荒唐,怎么就死了呢。怎么就杀了人了呢。可是有个女人可怜巴巴地求助,我反倒不怕了,我用跟石头一样冷静的声音对她说:
“跟你没关系。是我打死的。”
她的眼立马大了,占了半个额头的地方。那么大的眼像在哪里见过。脑子里闪动了半天,最后出现一张马脸,那是我在左山时骑的一匹枣红马。
“你是说,”她松开我胳膊,失语了似的比划两只手,“你杀了他?”
我没说话,拿起弹弓和一颗盐蚕豆,拉紧,一松手蚕豆飞出去,在她的布帘子落下之前进了她的船舱,她的船里突然一片漆黑。
“你打灭了我的灯?”她又抓住我的胳膊,兴奋起来,“是你杀了他!是你!跟我没关系!”高兴半截子觉得不合适,不好意思地对我笑笑,“我是说,我害怕杀人。”然后站起来要走,刚到船头又慌张地回来,“大哥,我还是怕,死人哪。你能不能帮帮我,怎么把他给扔了?求你了。”
这方面的经验我也缺乏,想了半天,问她:“这附近有没有芦苇荡?”
“有,有!前面不远就有一片!”
石老板的泼辣和神气全没了,说什么她都点头。我们先把那男人藏好,然后把我的船和她的船拴在一起,两个人同时划她的大船,拖着另外两条小船直往芦苇荡跑。一路她都恐惧,见到船影子就犯嘀咕。我说没事,没人知道咱们在干什么。打过一场仗就是不一样,现在的表现让我比较满意。
老远就听见浩大的芦苇荡声,风从最边上的那棵芦苇起,一棵棵拉弯它们的腰,然后无边无际地倒下去。它们挺起来,风再去拉。起起伏伏,黑魖魖的芦苇荡里似乎藏了千军万马,那个无边无际的黑暗的声音。石老板停下手,不敢往前走,都快吓哭了。
“不进去?”我说,“那就把死人藏你床底下吧。”
她只好闭上眼划船。
我们在一个小河汊入口处停下,把她的船绑在一大丛芦苇上。我把死人抱上小船,小船拴在我的船后头,我和她摇我的船进入河汊。走了大约两袋烟的时间,半边月亮在天上,停下,解开死人和他的船,我们一起把它推进了茂密的芦苇丛里。有水鸟从芦苇丛里飞出来,带着整个芦苇荡喧哗不已。我们一句话没说,紧赶慢赶出了河汊。她出了一口长气,我的后背也冷汗直流。
两条船还是拴在一起往前走,进了运河主河道才分开。已经是很深的后半夜了。我解小船的时候,石老板说:“要不,今晚你就在我船上?”
我看看她,想起那个死人,他想赖帐两人才打起来的。“我困了。”我说,解开绳子跳上自己的船。
“那,你什么时候想,就过来。不要钱。”
我已经进了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