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下课后,黄秀才拉我去抬风琴。我有点想偷懒,说,再等一会,再等一会。黄秀才知道我对工作不积极,也不勉强我,叫我们的班主席和他一起去老师办公室抬风琴。黄秀才和班主席去抬风琴的时候,我去操场走了一圈,没有看到德有老师那辆加重的“永久”车。倒是看到小禾老师从校门口进来,她今天情绪不错,嘴里哼着软绵绵的歌,这歌我以前没有听过,因此,她是不是哼跑调了也不敢确定。小禾老师也看到我了,跟我笑了笑。说句老实话,小禾老师长得还是很好看的,高挑的身材,瓜子白脸,大胸脯,头发大约用烧火夹烫过,一卷一卷的。难怪德有老师连买自行车也想到了她。
这时第二节上课的预备铃响起来,有几个同学抓紧时间去拉尿,更多的同学走进自己的教室。
黄秀才已经开始领唱了,领的是一首叫《十送红军》的歌。这歌非常好听,可惜里头送别的次数太多,还有许多“里格里格”的,很难有人能把它从头唱到尾。黄秀才能。黄秀才领这首歌可能有卖弄的意思。黄秀才唱:一送里格红军——预备唱。大家就唱:一送里格红军下也么下了山,山上里格……到“七送”的时候,绝大多数的同学已经送不下去了,极少数同学还在硬撑,但也只会“里格”几下,基本上是黄秀才一个人在送。到第十送的时候,他动了情,里头有一句是:叫一声亲人红军啊!他一啊,眼泪就出来了。这时连最后几个“里格”的同学也停在半山腰瞪眼睛了。
黄秀才刚把亲人红军送下山,德有老师就完好无缺地走进我们的教室,一进来就热烈鼓掌。大家听了德有老师鼓掌才回过神来,跟着拼命拍巴掌。德有老师接着表扬黄秀才,说他唱得好,声情并茂,使人身临其境。他说唱得这么好的歌他这辈子才听了两次:头一次是听蒋大为唱《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他说他好像看见一片美丽的桃树林,花开人笑;第二次就是黄秀才的《十送红军》,把军民依依惜别之情唱得淋漓尽致。真是天才。
我转头看看黄秀才,他这时有一点不好意思,也有一点得意。我看得出他得意多一些,眼睛炯炯地瞪着德有老师,气喘得很粗糙。
班主席喊过起立后,我们异口同声地喊:老师好!德有老师对我们鞠了一个躬,说:同学们好。然后我们坐下。音乐课开始。
这节课德有老师教我们一首新歌,叫《绿岛小夜曲》,歌词又是摇又是飘。德有老师先用风琴弹一遍,然后是边弹边唱,再然后是拆开来,他弹着风琴唱一句,我们跟着唱一句。德有老师第一遍弹这首歌时,我觉得这歌仿佛在哪里听过,一时记不起来,第二遍时我就记起来了:小禾老师刚才哼的就是这首歌。
德有老师教我们唱了四遍,要在平时,四遍下来我们大致能唱个轮廓了。这次不成,歌里又是姑娘啊又是心海里,拐来拐去很不好唱。黄秀才的音乐天赋这时完全暴露出来了,他不但能把这首歌一句不漏地唱下来,而且能用笛子把它吹下来(每次上音乐课他都从家里带笛子来)。德有老师邀请黄秀才和他合奏,这点黄秀才也不怕,他在家里经常和黄喇叭操练,一个唢呐一个笛子,天天把家里弄得跟过年一样。
黄秀才和德有老师合奏时,一班的同学都把眼睛集中到黄秀才身上,大家眼睛都绿了,心里非常羡慕。可能也有一点嫉妒,不过很少。因为大家这时都被黄秀才折服了,他比我们高明太多,如果只高明一点点,有人是会嫉妒的,差得太多大家就非常明智地把嫉妒消灭了。只剩下羡慕。
然后是黄秀才站在风琴边,德有老师弹一句,黄秀才唱一句,我们跟着黄秀才唱一句。这样的效果要比刚才好一点,因为我们觉得跟黄秀才唱比跟德有老师唱更接近也更有意思,一有意思就唱出点意思来了,唱得整个教室像只船在摇啊摇,飘啊飘。
教室外响起了放学的电铃声。德有老师是个讲信用的人,他不拖课。他说非常愉快跟大家共同度过这节音乐课。我们也非常愉快,至少比上其他课愉快——上音乐课可以大喊大叫,其他课办得到吗?上音乐课能够摇能够飘,其他课办得到吗?我们都觉得上音乐课真好,衷心希望天天上音乐课,就是天天当傻瓜都干。可是,还是愉快地下课了。
同学们打仗一样冲出了教室,留下我和黄秀才还有德有老师三个人。我和黄秀才要抬风琴。黄秀才问德有老师风琴是不是抬到原来那个办公室。我觉得黄秀才这个问题问得很幼稚,不抬到原来那个办公室抬到哪里去呢?不过,我马上就明白了,黄秀才也是知道自己问得很没水平的。黄秀才的语调也让我不能接受,里面少了一种清纯的东西。我觉得黄秀才看德有老师的眼神很有问题,不是十分正派。
风琴很重,刚抬出教室我就有点吃不消,我放下风琴,叉着腰对黄秀才说,停一停,停一停,这样体力消耗太大。德有老师在边上听了,笑着用巴掌在我头上做了个拍苍蝇的动作,说看不出你屁一点大的人也有体力了,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我这时发现黄秀才的脸色不大好看,看样子是不大高兴。黄秀才的不高兴使我非常高兴,我从小就养成这种不好习惯,喜欢看别人不高兴。黄秀才对我撇了撇嘴,我猜不出他心里有什么活动,他是不是对我母亲不尊重了?或者叫我爷爷和奶奶的名字了?我正在这么想的时候,看见小禾老师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小禾老师今天情绪真是非常好,还在哼那首软绵绵的歌,不同的是,刚才她是小哼哼,现在是大哼哼。刚才我不知道她哼的是什么歌,现在我知道了,那是《绿岛小夜曲》。刚才我不知道她跑没跑调,现在我知道了,她跑了,而且跑得比较厉害。可惜小禾老师不知道,她沉醉在自己的歌声里,摇啊摇地朝我们走来。不应该的是德有老师,他笑得太早了,小禾老师还没有看着他,他就笑容可掬了,根本没有把我和黄秀才放在眼里。我对德有老师比较宽容,不跟他计较。黄秀才想法比我多,他对大屁股的小禾老师太没有好感,对德有老师这么不自重太痛心,调都唱不准,对她有什么好笑的?
接着,黄秀才做了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举动:他跑到小禾老师身边,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说得小禾老师满脸通红,胸脯起伏不定,举起巴掌要“拍苍蝇”。黄秀才见她要来粗的,转身就跑。小禾老师不肯罢休,起身就追。黄秀才在操场里跑圈圈,小禾老师在操场里追圈圈。我和德有老师非常兴奋,给他们不停地加油。加着加着就发觉不对劲了,黄秀才和小禾老师不像在开玩笑,因为我看见黄秀才要哭起来了。没有想到的是,黄秀才这时突然跑出了校门,小禾老师也跟了出去。黄秀才见她跟出来,就朝路坎下跳。小禾老师朝下一看,脸就白了。我和德有老师跑过去一看,脸马上也白了,因为黄秀才像青蛙一样趴在路坎下,手和脚显得特别长。一动不动。
路坎大约一丈来高。我和德有老师赶忙找条小道下去,把黄秀才扳过来一看.吓了一跳:脸上血肉模糊。德有老师二话没说,背起黄秀才就往信河街卫生院跑,我和小禾老师跟在后头跑。
到了卫生院,德有老师把黄秀才交给了医师,自己瘫在长椅上,张着嘴巴大口大口地喘气,像条离开水的大鲤鱼。医师给黄秀才检查脸部,同时用酒精棉球给他清洗,然后在他的鼻孔里塞上药棉,又在他屁股上挖了一针,血立马止住。医师说没什么大事,不过出了一些鼻血,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这时我们的校长也闻讯赶来,听医师这么说,松了口气。
第二个星期的一个课间,小禾老师悄悄把我拉到墙角,说,你知道,我没有打黄秀才是吧!我看了看她,不知她是什么意思。她又说,当时就你最清楚,我连手指头也没有碰到黄秀才。小禾老师说这话时,脸还是白白的。我早上就听说,学堂要处分小禾老师,我觉得小禾老师有点冤枉。不过我心里头还有一个疑团,早几天一直在挠我,我怎么也想不出那天黄秀才跟小禾老师说了一句什么话,使小禾老师下决心追他。这两天我有点不大关心这事了,但小禾老师这么一说,我心里又挠起来了,很想关心一下,这时就问了小禾老师。我见小禾老师犹豫不答,故意将她一军,说,不说算了。做出一副要走的样子。小禾老师急了,拉住我的衣服,红着脸说:黄秀才说我是唱歌的跑调大屁股狐狸精。
后来校长果然把我叫过去问,我照实说了。离开校长办公室时,我又回过头去说了一句:小禾老师真的没打黄秀才,是黄秀才自己跳下去的;他觉得那样好玩,他就跳了。
不知是不是我这句话的作用,反正小禾老师没有被处分。遗憾的是,不久以后,德有老师调走了。自从出了流血事件后,黄秀才变得沉默了许多,文娱委员还在当,唱歌却显得有气无力。德有老师调走的那天,我以为他会再唱一遍《十送红军》。他没有。课间时候,他出去了一趟,回来时眼眶红红的,好像哭过。
德有老师调走后,我们音乐课上得很不成功,哪个会弹风琴的老师都来上过课,有时干脆改为自修课。黄秀才显得非常寂寞。
六年级的最后一个学期,我们的音乐课还在上,不过出了一点变化,是由小禾老师来教。我觉得有点意外,看看身边的黄秀才,他一点反应也没有。我想学堂这下可把黄秀才害苦了。
奇怪的是,小禾老师第一次来我们班上音乐课的时候,黄秀才领唱了一首谁也没有想到的歌——《十送红军》,还是他一个人在送,只是唱得更有力,更有感情。唱到第“十送”的时候,还是那句“叫一声亲人红军啊”,一啊,眼泪就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