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娅尼在EMBA班读得不亦乐乎。被同学选为生活委员。
在一般人的眼里,生活委员的地位不是很高。就是搞搞后勤嘛!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但是,对于像EMBA班这样的学习组织来说,生活委员的作用却是最大的。其中一个最突出的事情是,EMBA班的老师都是全国各地请来的,要么是名师,要么是名人,要么是名企业家,这些人事情多,行踪不定,所以,原来预定好的课程经常要变动。就是说,原来排好的课突然就不上了,那怎么办呢?只好每个同学都通知一遍。谁来通知呢?生活委员——郭娅尼。
郭娅尼也很乐意做这些事情,她先给每一个同学发短信,再给他们一一打电话,告诉他们,上课的时间改了,改在什么时间。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一般是在晚上下班以后,郭娅尼在办公室里,照着通讯录,一个一个发通知。有个别同学脾气还不好,接到郭娅尼的电话后,声音很粗地说,知道啦知道啦。郭娅尼的声音还是从两个嘴角飘出去,不好意思地说,那打搅你了。好像她做错了什么事。
他们班每个月都有一个主题活动,其实,就是把课堂上学的,拿来实践一下。有时是开辩论会,有时是到企业里做调查,有时做心理实验,有时做体能训练。有一次是把一班人拉到野外,不让带任何通讯工具,扔在一个跟外界完全隔绝的大山里,让他们独立想办法度过两天两夜。这些活动的组织者也都是郭娅尼。每一个活动都有很多烦琐的细节,譬如确定时间,联系场所,布置会场,现场主持。等等。除了不停地打电话外,郭娅尼还要开着她那辆迷你宝马车到处跑。另外,她还交代恒明眼镜配件厂的会计,叫她注意收集报纸上的信息,有报告会的信息一定要及时告诉她,她会排出时间去听的。
这些活动耗费了郭娅尼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看上去好像有点不务正业了。但是,郭娅尼并没有影响工厂的工作,她出去上课之前,会把工厂里的事情安排妥当,如果出去半天,她会把这半天里要做的事情交代好;如果出去一天,她就会安排一天的工作。好像这些事早就在她的脑子里了,她只管一项一项说出来,一点顺序都不会乱。工厂里的人,只要按照她说的去做就可以了。
工厂里的人都很佩服郭娅尼。她不但业务做得好,也没有架子,不像有的老板娘,都是用牙齿说话的。郭娅尼不是这样的,她跟工人说话都是用商量的口气,用眼睛柔柔地看着对方,讲话时,用的都是“我们我们”,让人觉得,这个工厂不是郭娅尼的,而是“我们”的,大家不是在打工,而是在为自己做事。大家都喜欢她。
在EMBA班里也是一样,班级里的同学都喜欢郭娅尼,喜欢她做事认真,喜欢她说话的声调,特别是男同学,很快就跟郭娅尼成了朋友,有事没事就给她打电话,郭娅尼一听电话就先笑起来,柔柔地说:
“是你啊!有什么事吗?”
“没有啊,就想听听你的声音!”
郭娅尼班里好几个同学都是开眼镜厂的,有两个生意做得特别大,都上了富豪榜,他们原来也在她的工厂里进过货,都是临时突击一下,因为郭娅尼好说话,虽然平时不是在她这里做生意,缺货时找她,她还是会帮忙的。但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现在是同学了,是朋友了,是很亲近的人了,所以,他们就把主要业务转到郭娅尼这里来了。他们对原来的客户的解释也很理直气壮:
“我们是同学呢!”
这些事情,都是郭娅尼通过短信告诉黄徒手的。郭娅尼的短信是陆陆续续地发,时间也没有固定,有时是晚上,有时是上班时间,有时是大清早。黄徒手发现,郭娅尼发的基本上是好消息。
对于郭娅尼的这种性格,黄徒手当然早就熟悉。算起来,两个人结婚也有十年多了,郭娅尼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诉过苦,包括他们在做限流片的时候,每天晚上加班到十二点,黄徒手有时候会发牢骚:
“这样累死累活干什么呢?”
“我的手和脖子快断了!”
“算了算了,就做这么多了。”
“这事到这里为止,明天绝对不加班了。”
可是,从头到尾,郭娅尼一句怨言也没有,无论黄徒手怎么抱怨,她还是微笑着。其实,黄徒手知道她也累坏了,因为她只要后背粘到眠床板,一直到天亮都不会再动一下。
老实说,黄徒手也是很佩服郭娅尼的。好像无论什么事情到了她那里,她都能够用微笑去化解。譬如自己现在得的心理疾病,郭娅尼同样也做限流片,她的经历也一样,为什么她就一点事也没有呢?让黄徒手佩服的还有一点,郭娅尼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看人的时候,总是笑眯眯的,好像什么主见也没有,其实,她做所有的事都是有条不紊的,这些事早就在她脑子里了,只不过,她不说出来而已。当然,她对别人不说,无论什么事都会跟黄徒手说的。黄徒手知道她是个很有分寸的人。
这一次也一样,郭娅尼也把刘可特的事跟他说了,就是那个在信河街眼镜生意做得最大的老司。他也成了郭娅尼的同学。
刘可特在信河街是很出名的。这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因为他生意做得大,另一个是因为他的私生活。准确地说,就是他在男女的事情上面不是很检点。
刘可特原来是个大学老师,辞了公职后,去外地一个专做眼镜出口生意的大公司当副总经理,主要负责销售这一条线。做了几年后,他就跑回信河街,办起了眼镜厂,并且,把原来的客户都拉了过来。所以,他的起点很高,一下子就把信河街其他眼镜厂比下去了。只用了三年时间,他就成了信河街眼镜行业坐头一把交椅的人物了。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他的生活作风就出问题了。不过,他好像没有跟原来的老婆离婚,他的老婆也不管他的事。
对于刘可特在外头找女人的事,大家都还宽容他。因为很多男人生意做成功后,一脚就把原来的老婆踢了。相对于那些男人,刘可特的思想境界要高一些。但是,接下来,刘可特做的事情就让人不能接受了,他在办公室后面又装了一个房间,装上眠床,每天晚上,叫一个工厂的女工到他的房间去。
没有人知道刘可特为什么会有这么怪异的行为。对于这种事,外人也不好开口问,他们自己不说,谁也没有办法。可是,因为这个原因,刘可特在信河街的形象打了很大的折扣。男人有点不屑他,怎么能够把黑手伸到自己工厂的女工那里呢?先不说品味,连品格都没有了。女人更是跟他躲得远远的,担心一跟他走得近了,有些话就说不清楚了。
所以,在EMBA班里,虽然刘可特的生意做得最成功,但他却是最孤独的一个人。他总是一个人来上课,上完课,一个人默默离开。
整个班级里,只有郭娅尼主动跟刘可特说话。没有人愿意坐在刘可特身边,郭娅尼会坐在他身边,对他笑,用两个嘴角的声音跟他说话。
郭娅尼这么做,一个原因是当年她刚起步做配件的时候,刘可特帮过她的忙。那个时候,已经有传言刘可特乱搞了,但还没有现在这么厉害。不过,郭娅尼觉得这些都是传言,从她跟刘可特打交道的经历来看,就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他应该是有机会接近她的,但都没有特殊的表现。后来,他们成了同学后,出去做了一次野外生存训练,没有人愿意跟刘可特搭对,郭娅尼主动提出来跟他搭对,两个人在野外生存了两天两夜,刘可特也没有动过她一个手指头;另外一个原因,这就是郭娅尼做事的方式,她对同学用什么声音说话,对工厂里的工人也是用什么声音说话。对刘可特也一样。
这些事,都是郭娅尼告诉黄徒手的。他听了之后,有三个感觉:一个感觉是刘可特病得不轻。当然不是什么身体的毛病,而是跟自己差不多的心理疾病。他一定有难言的苦衷。他相信刘可特也了解毛病出在哪里,否则的话,他看那么多心理学的书干什么呢?但是,他既然已经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为什么不去面对呢?这点黄徒手想不清楚;还有一个感觉是,郭娅尼做得对。他这么想,并不是要把郭娅尼拱手送给刘可特的意思。他是欣赏郭娅尼的做法。她能够用不偏不倚的眼光看待人,能够用正常的眼光看刘可特,这比什么都难。将心比心,黄徒手现在也是病人,他也很想外人用正常的眼光来看他,如果大家看着他都不正常,那他的病肯定好不了;另一个感觉是他相信郭娅尼,她跟刘可特交往,会有分寸的。刘可特可能有病,他可能会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来,但郭娅尼不会,她虽然说话的声音叫人心头荡漾,不过,她有办法让对方只在心头“荡一荡”,让对方觉得温暖,也可能有点暧昧,但她有办法把这种暧昧保持在友情和亲情之间。她就是有这种本事。
对于郭娅尼,黄徒手是放心的。再说,他现在跟郭娅尼也不存在放心不放心的问题,他们签了一年的分居协议,这一年里,她有全部的自由。不过,他知道,郭娅尼不是那种随便的女人。
而对于黄徒手来说,他现在还没有时间考虑自己跟郭娅尼的问题。他在工作室里已经半年多了,这半年多里,他觉得问题得到一定程度的解决。特别是给董小萱做完眼镜后,他身体轻了很多,那股酸酸的气味变淡了,脑袋还有点痛,但只是隔一段时间痛一次。而且,黄徒手发现,脑袋痛的间隔越来越长。刚开始是隔两个钟头痛一次。后来是隔六个钟头痛。再后来是十二个钟头。再再后来是一天一夜痛一次。现在是两天才痛一次。痛的程度也不同,原来脑袋痛起来时,好像有一把锥子钻进去,很强烈,要粉碎地炸开的那种。后来像针扎一样,温和了一些,但痛起来更惊心,让人全身一震,滚出一身冷汗。现在就很轻微了,痛起来的时候,好像脑子里有一条筋抽了一下,又抽一下。黄徒手很有信心,只要再给他两三个月时间,就可以把这个工作室拆了。他又可以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了,跟郭娅尼过上正常的生活。
也就是在这时,黄徒手碰到了一个意外的问题。
那天,董小萱来了一趟他的工作室。
这段时间,董小萱找了他好几次,也没有什么事,就是在电话里问问他,最近怎么样?黄徒手都说挺好的。有一次,她说着说着,这样说了一句:
“我想到你的工作室看看。”
“不行。”黄徒手想也没想就说。这是他一开始就定好的规矩,这一年里,他不会让任何人跨进工作室。包括郭娅尼。
电话那头的董小萱停了很久,然后说:
“那你来我的会所一趟吧!”
这一次,黄徒手听出来,董小萱的口气有点怪,她说话的声音都带着哭腔。又过了一会,他见电话里的董小萱没有动静,就问她说:
“怎么了?”
“我想见你!”这么说完后,董小萱突然哭出声来了。哭了几声,她又开口说:“这几天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你,连梦里都是你。”
“好的,你不要多想了,我马上去你那里。”黄徒手说。
挂了电话后,黄徒手想了想,突然想起他从心理学的书籍上看到的一段话,大概的意思是:心理医师似乎能够洞穿一切,唯独看不穿自己,或者说不愿意看穿自己。所以,心理医师的心理其实是很脆弱的,在给病人治疗的过程中,如果时间长了,在不知不觉中,心理医师就会依赖上自己的病人。黄徒手想,董小萱会不会也得了这种依赖症?
不过,当黄徒手赶到董小萱的心理会所时,她已经平静下来了。这时,董小萱反而很不好意思起来,她对黄徒手说:
“我刚才在电话里失态了!你不要笑话。”
“不会的。”黄徒手说。
“我现在没事了。”董小萱说。
“那我回去了。”黄徒手说。
“好的。”董小萱说。
黄徒手刚走出两步,董小萱又把他叫住了,问他说:“你老婆最近还好吗?”
“挺好的!”黄徒手觉得她这个问候问得没头没脑。
“挺好就好。” 董小萱说。
黄徒手觉得董小萱似乎还有话要说,但她最终没有说出来。
过后的一段时间里,董小萱没有再给黄徒手打电话。黄徒手觉得董小萱没有问题,她是个心理医师,即使偶尔出点小问题,也能够很快调整过来的。
不过,反过来想,黄徒手却又有了一种深深的失落。有点惆怅。
让黄徒手感到安慰的是,他对现在的状态很满意。现在就是把他关在工作室一天一夜不出去,也基本闻不到那股酸味了,头也不痛了。如果出了工作室,就完全把那股酸味忘记了,更没有担心会头痛。如果一定说要有问题的话,那就是还是能够觉察出工作室与外界的区别,他在工作室里还是有负担的,还是有压力的。他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把这个坎填平,让自己呆在工作室跟呆在外面一样轻松。然而,现在他遇到了另一个问题,他近来连着做了好几个梦,都梦到和董小萱上了床。他很想能够梦到郭娅尼,郭娅尼却一次也没有出现过。那叫黄徒手怎么办呢?他只能安慰说,没有关系的,那只是梦,在现实里,自己还是爱着郭娅尼的,不会做出对不起她的事情的,也不应该做出对不起她的事。在这一点上,黄徒手觉得对郭娅尼有愧疚,他从来没有把内心的想法跟郭娅尼说过,而郭娅尼却不同,她把什么事都跟他说了。
郭娅尼在短信里跟黄徒手说,从野外生存回来后,她就接到了刘可特的电话。他只是“喂”了一声,然后就是半天没有声音。但郭娅尼已经听出他的声音来了,她对电话里说:
“你好,是刘可特吗?是你吗?”
过了很久以后,刘可特才说:
“是的。”
说完之后,他又停了停,小心地说:
“不会打搅你吧?”
“不会的。”
“我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这是刘可特第一次给郭娅尼打电话,他的声音怯怯的,像个中学生。通完电话后,就在快要挂电话时,刘可特突然对郭娅尼说了两个字:谢谢。
接下来的那次上课时,刘可特进了教室后,极快地看了郭娅尼一看,发现郭娅尼也正看着他,他的头低了下去。
过了几天,一个夜里,刘可特又给郭娅尼打了电话,他是问郭娅尼上课的问题,因为一个老师临时来不了,把上课时间换了。其实,白天的时候,郭娅尼已经把这个消息告诉所有同学了。但郭娅尼知道,他是故意打这个电话的,他就是想跟她聊一聊。所以,郭娅尼告诉他说:
“你以后想找人聊天的话,只管打电话来就是了。”
“真的可以吗?”他马上问。
“真的。”郭娅尼说。
“不会给你的生活造成麻烦吗?”
“不会的。”
“你也不介意社会上的闲话吗?”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不会的”
“好的。”
郭娅尼可以感觉出来,他说出最后这句话时,是微笑着的。
从那以后,刘可特几乎每天晚上都给郭娅尼打电话。刚开始时,他都是听郭娅尼在说,慢慢地,他的话也多起来。有几次,郭娅尼都把话题引到他生活作风的事上面去了,但他很快就跳到了另外一个话题。郭娅尼觉得他是有意在回避这个话题,所以,她就再没有提起这个话题。
这样大概有一个多月,有一天,刘可特约郭娅尼出去吃饭。他问郭娅尼敢不敢?郭娅尼说吃饭有什么不敢的。
他们去了信河街最高档的唐人街大酒店,在大厅找了一个位置。是刘可特点的菜,四个冷菜,五个热菜。四个冷菜是:花蛤、江蟹生、盘菜生、樱桃。五个热菜分别是:清蒸鮸鱼、生醉海参、鹅肝、海中宝、西兰花。都是信河街人常吃的菜。郭娅尼不喝酒,刘可特也不喝酒。他们要了一扎鲜榨苹果汁。
就是在这次吃饭的时候,刘可特把自己的情况说给郭娅尼听了。他说自己每天叫一个女工到办公室的事是真的。但是,他从来没有动过女工一根手指头,这一点,可以找他工厂里的任何一个工人调查。他把女工叫进办公室,就让她们坐在他的对面,让她们说自己的故事,听它们说出来打工的各种经历。说完之后,他就很客气送她们出去。当然,他叫女工也不是白叫的,每叫一个女工,出门的时候,都会给她们五十元。所以,无论他叫到哪个女工,她们都会很高兴,因为她们坐在他办公室里,动动嘴巴,也就两个钟头的时间,赚的钱比一天的工资还要多。这样的事情轮都轮不到呢!她们天天盼着刘可特去叫呢!
刘可特对郭娅尼说,其实大家可以想想看,我工厂里很多工人都是夫妻,如果我对那些女工做出了不应该做的事,她们的男人会饶了我吗?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动过我一个指头。郭娅尼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但是,她不明白的是,既然是这样,他为什么不站出来把事情说明呢?为什么要背上一个不明不白的罪名呢?刘可特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对郭娅尼说,这事怎么说呢?因为毛病首先出在他身上,他为什么要听那么多女工说话呢?而且还把她们叫到办公室里去?这不是变态行为吗?是的,刘可特也觉得这种行为不正常。他开始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毛病,他也去很多医院检查,找了很多医师,也没有查出一个眉目来。
他本来就有看书的习惯。后来看各种心理学的书籍,才大致了解了自己的问题,原来自己心里有一个巨大的结,那就是当年他离开那家眼镜公司后,把对方的大客户都拉了过来,让那个公司的生意一下跌到了低谷,三年后就被另外的企业收购了。可是,随着他的生意越做越好,他脑子里总是浮现出原来那个眼镜公司的模样,公司里每个人的脸都会从他的脑子里跳出来。他这个时候才发现,是自己害了那个公司,自己对不起那个公司里的所有人。这种内疚的心理一直困扰着他,让他吃不好,更是睡不好,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做噩梦,梦见原来公司里的那些人,一个接一个地从公司的顶楼跳下来。他虽然知道这只是幻觉,却还是吓得哇哇大哭。
刚开始的时候,他并没有想找工厂里的女工。有一次,他陪一个客人去KTV唱歌,每人叫了一个姑娘。那个姑娘给他讲了自己的故事,她的故事就是不停地在各个KTV里跳来跳去。他听了之后,身体突然放松了下来,那晚回去后,居然睡了一个安稳觉。所以,从那以后的一段时间里,他每天晚上都往KTV里跑,让里面的姑娘给他讲故事。他知道,那些姑娘经常在各个场所跑来跑去,她们的故事肯定很多。但是,刘可特去了一段时间后就发现,她们的故事都差不多。都是怀着梦想来信河街,在各个娱乐场所转来转去,希望赚一大笔钱后,回老家开一家店。很快,她们的故事就不起作用了。
后来,刘可特又想到了另一个地方——婚姻介绍所。他通过婚姻介绍所找了一个又一个女人,听女人给他讲各自的故事。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他毕竟是有头脸的人,一次两次可以,时间一长,他的事就传开了,正经人家的姑娘不会跟他见面了。
最后,他才想到在工厂里找女工。
说到最后,刘可特的眼泪就流出来了。他说自己一点也不快乐,可又不知道怎么去寻找快乐。他试过很多种方法,包括这次去读EMBA,他并不是真想学到什么知识,也没有想把眼镜生意做得更好。这些对他来说,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寻找另一种生活方式。能够像平常的人一样生活。
其实,郭娅尼说到一半的时候,黄徒手就明白了,刘可特得的也是“应激反应症”。他想刘可特应该也知道这个病的治疗方法,因为他看了很多心理学方面的书籍了嘛!他只是不愿意直接面对这个问题罢了。这么想后,黄徒手有点自得,在这个方面,他表现出超乎一般人的意志,敢于直面自己。
这时,黄徒手在工作室里呆了快十一个月了,他认为病被彻底治好了。工作室里现在到处堆满了镍片,整个房子里充满镍片的粉末和气味。但是,他回到工作室时,一点也闻不到酸味,就是故意去想,也想不起原来那股酸味是什么味道。头痛的毛病当然早就好了,他现在每天晚上九点睡下,第二天凌晨四点多就起来,天刚有点蒙蒙亮,就出去跑步。跑一个钟头,大概跑了六个公里,出一身大汗,天也亮开了。回工作室冲一个凉水澡,换上衣服,出去吃早点——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吃早点了——在生病之前,他都是在一个叫长人鱼丸的店里吃的,长人鱼丸是信河街的老店,鱼丸是用新鲜的鮸鱼肉做的,又香又有嚼头。黄徒手吃完一大碗后,连后脑勺都吃出汗来,抹了抹嘴后,精神抖擞地去上班。他现在不坐在办公室里了,一到工厂后,就钻进车间里,亲自坐在工作台前。
那一天,黄徒手在工厂的车间里碰见郭娅尼,她说送配件过来。黄徒手觉得她是有意的,送配件用不着她来送,再说,每天要送几十趟的配件,她怎么送得过来呢?但来也就来了,而且是在车间里碰见的,跟协议书上也并没有冲突,黄徒手干脆请她到办公室坐坐。
在办公室里,黄徒手问起了刘可特的事。郭娅尼说:
“有一件事我没有跟你商量就做了。”
“什么事?”
“我拜刘可特做义兄了。”
“什么?”黄徒手一时没有听明白。
“我是说,我跟刘可特结拜兄妹了。他大我五岁,是我的义兄,我是他的义妹。你不会介意吧?”
黄徒手突然咧嘴笑了一下。他知道,这个点子肯定是郭娅尼提出来的。这就是郭娅尼。她做任何事情都有独特的路数,无论多么为难的事情,好像已经无路可走了,但是,只要她出面,好像也没有做什么事,只是微笑着,说一句话,或者做了一个动作,事情突然就豁然开朗了。就拿她跟刘可特这件事情来说,其实是很难办的:第一,舆论对她很不利,她跟刘可特这样的人混在一起,身上是洗不干净的。就是撇开男女的事情不说,刘可特是信河街眼镜行业的老大,郭娅尼又是做眼镜配件的,总有巴结他的嫌疑;第二,刘可特现在天天给她打电话,跟她说话,还请她吃饭。两人都有家室,又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怎么不会让人非议呢?可是,郭娅尼拜刘可特为义兄了,按照信河街的风俗,拜了义兄,以后就跟亲兄妹一样,兄妹之间打打电话吃吃饭有什么问题吗?一点问题也没有。再说了,郭娅尼这么做还有一个好处,即使刘可特有什么非分的想法,结拜之后,也就只能把非分的想法打消了。也就是说,郭娅尼这么做,对外,她获得了社会的认可,她把一件本来很私密很暧昧的事情,变成了温暖人心的亲情事件;对内,她给自己做了一个保护圈,刘可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伤害她了。所以,笑过之后,黄徒手说:
“这是好事,我怎么会介意呢!”
“我也知道你一定会同意的。”郭娅尼也笑了笑。
郭娅尼离开办公室后,黄徒手并没有马上去车间,也没有回工作室,他在办公室里坐了很久。心里一阵针扎一样地痛。他这次不是为自己痛,而是为郭娅尼痛。因为,他突然发现,郭娅尼原来也是一个病人。而且,在所有的人里面,郭娅尼可能是病得最深的人。只是她表现出另外一种形态罢了。他现在想起来了,那一次,董小萱把他叫过去,临走前,夏天打雷一样地问了一句“你老婆最近还好吗”。她可能早就看出郭娅尼的问题了。或者,郭娅尼去找过她。只是,他当时没有引起注意罢了。他从来就没有想过郭娅尼会有什么问题。
他的痛还有另一件事。就在十天前的上午,董小萱给他打电话,叫他抽空去一趟心理会所。黄徒手问她有什么事吗?董小萱没有说什么事,只叫他去一趟。黄徒手没有放在心上,下班后,他拐到心理会所。到了之后,他抬头看了看,以为走错了,又看了看周围,没有错,这个地方他来过几百次了,肯定是这里,但是,他现在看见董小萱的紫竹林心理会所已经关门了,连门外的招牌也拆掉了,会所里面一片漆黑。门口贴着一张打印的红纸,上面写着:店面出租。下面还有一个电话。
黄徒手赶紧掏出手机打给董小萱。过了好一会儿,他听到了董小萱“喂”地一声,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黄徒手问董小萱在哪里?董小萱问他在哪里?黄徒手说就在会所外面。董小萱说她在会所里面。
过了一下,会所的门开了一条缝。黄徒手一进去就问董小萱说: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把会所关了?”
“我要离开信河街了。”停了一会儿,董小萱轻轻地说。
“为什么呢?”
董小萱没有接他的话,她转身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了黄徒手送给她的那副眼镜,递给黄徒手说:
“这副眼镜还是还给你吧!”
黄徒手拿着眼镜,脑子有点乱,他问董小萱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董小萱看了他一眼,突然用手捂着嘴巴,把脸扭到身后去。不过,她很快就用手擦了擦眼睛,转过头来,把身体坐正了,看着黄徒手说:
“我只要一戴上你这副眼镜,就会想起你,就会闻到你的体温,心里就安静不下来,就会乱想。但是,我也知道,你是不可能会爱我的,你对我的好,只是对我的一种依赖,就像病人对医师的依赖一样。所以,想来想去,我决定还是离开信河街。”
黄徒手看着董小萱,不知怎么说才好。董小萱这时对他笑了一下,说:
“我是心理医师,专门给人看病的,没有想到,最后把自己看成了病人,你不会笑话我吧?”
“不会的。”黄徒手摇了摇头说。
两个人停了一下,还是董小萱先开口说:
“我一直以为自己跟别人不一样,现在看来,还是一点区别也没有。出了问题后,首先想到的就是逃避。在这点上,我真是很佩服你,在这个大家向钱跑、也一直向前跑的时代,已经很少有人有你这样的勇气,停下脚步,愿意付出代价,去审视自己了。”
第二天,董小萱就走了。她说她不会再跟黄徒手联系了。
这几天来,黄徒手一直在想着董小萱,她会去哪里呢?还是开心理会所吗?他有时也会看看自己做的那副眼镜,上面似乎还有董小萱的体温和淡淡的香味。他有点不舍。但是,他觉得自己做得很对。照道理说,自己接下来有很多选择,一年满后,和郭娅尼都可以有新的选择。可是,黄徒手想过这个问题,如果自己选择了董小萱,就是选择了逃避,对于郭娅尼来说,他就是个不负责任的人。他不过是绕了一个圈,又回到了问题的原点。他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黄徒手突然又发现了一个新问题,那就是自己根本不想重新跟郭娅尼住在一起了。这个念头吓了黄徒手一跳,身体仿佛也被冻住了。他是应该重新跟郭娅尼住在一起的。因为只有重新住在一起后,这一年的付出才有意义,接下来的生活才有阳光。他觉得自己已经是这样的一个人了。再说了,自己有什么理由不跟郭娅尼住在一起呢?郭娅尼几乎是个完美的人,她能化解一切矛盾,没有她解决不了的问题。而且,她人又漂亮,温柔,体贴,能干,这样的老婆去哪里找呢?其实,黄徒手也是知道郭娅尼的好,他只是没有想到,脑子里会突然跳出这样的怪念头。这太出其不意了。黄徒手觉得自己像鼻涕一样塌了下去。黄徒手却又有一种别样的心情,他并没有后悔这一年的付出。他也知道,一年过后,自己肯定会跟郭娅尼住在一起的。不会离开郭娅尼的。现在已经知道郭娅尼的毛病了,就更有责任帮她一起把这个毛病治好。只是,刚才那个念头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让他一时有点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