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萱原来是个小学语文老师。这不是她喜欢的一个职业。但那个时候,她还不明确自己要的是什么。因为她的普通话说得好,后来通过考试,进了信河街电台。主持的栏目叫瓯江夜话,是个直播节目,主要解答一些青年男女的敏感话题,譬如思念啊!失恋啊!友情啊!性生活啊!等等。因为要回答的问题,大多属于心理学范畴,她正儿八经地去学了心理学,考了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的资格证,后来又到催眠师协会考了催眠师。
随着学习的深入,董小萱越来越喜欢心理学这门学问,同时,她也逐渐喜欢上了心理咨询师这个职业,她很喜欢这种沟通方式。当然,做电台主持时也是在跟不同的人做沟通,但那种沟通是通过电波传送,是没有温度和表情的。心理咨询师就不一样了,既可以跟人进行面对面的沟通,了解对方细微的情绪波动,跟对方做温暖的朋友,又保持着一份神秘感,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够保持一份理性和尊严。
这时,董小萱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东西了。
黄徒手找董小萱咨询的时候,董小萱在信河街落户两年多了。她的紫竹林心理会所已经小有名气。
跟郭娅尼签了分居的合同后,黄徒手首先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董小萱。他对董小萱说:
“我现在要拼刺刀了。
在这之前,黄徒手曾经把这个想法跟董小萱说过。董小萱听了之后,问他说:
“你还爱你的老婆吗?”
“我也不知道。”黄徒手这么说,他是真的不知道还爱不爱郭娅尼。如果说不爱的话,为什么每一次想跟她分居的时候,总是显得很犹豫呢?但是,如果说还爱她的话,为什么每次碰到她的身体,总会闻到一股酸酸的气味呢?
董小萱告诉黄徒手,能不能治好这个病,跟要不要和郭娅尼分居没有必然的关系,因为黄徒手要克服的是自己的心理问题。不过,如果黄徒手觉得一定要跟郭娅尼分开一段时间,也不是不可以。
董小萱这么说有另一层意思,她是告诉黄徒手,如果黄徒手还爱着郭娅尼的话,他跟郭娅尼的分居,就变成了躲避。这样,他的分居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黄徒手知道,跟郭娅尼的分居,更多的是一种借口。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只是想借这一年的时间,检验一下,自己到底是不是还爱着郭娅尼。这一点,他没有告诉董小萱。更没有告诉郭娅尼。
这个时候,黄徒手突然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做完限流片之后,为什么会转头去做眼镜了。那是因为,从那个时候开始,自己就开始躲避了。他当时还不知道到底在躲避什么,只觉得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短短的半年里,赚了一辈子都没有想过的钱。那一段时间,他的生活里除了钱之外,就剩下一片荒芜了。当时,黄徒手也发觉自己的心态发生了某些变化,具体发生了哪些变化,他不清楚。现在清楚了,原来心停在那个地方了,生活变化得太快,他的心没有跟上来。也就是说,自己做了一件不负责任的事,身体跟着环境坐着火箭跑了,把心丢在原地了。所以,现在他要做的事情,就是把丢失的心找回来,做一个负责任的人。他觉得,只有把心找回来了,接下来的生活才有幸福的可能。
黄徒手把分居的消息告诉董小萱后,又去了一趟她的心理会所。要求董小萱再给他做一次催眠。黄徒手发现自己有点迷恋上她的催眠术了。董小萱给他做的催眠术叫“天龙八步”,董小萱说:
“好的,你来吧!”
黄徒手到了董小萱的会所后,跟她打了一个招呼。董小萱对他笑了笑。黄徒手每一次来董小萱这里,她都会对他抿着嘴,笑一下,这让黄徒手觉得很温暖。董小萱对他说:
“来了!”
“是的。”
“你躺在催眠床上吧!”
“好的。”
黄徒手轻轻躺在催眠床上,看见董小萱慢慢地走到了他的身边,能够闻到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气,他不知道这是什么香气,因为以前从没有闻过。但他觉得很舒服,很喜欢这种气味。
“好了,现在请你闭上双眼,全身放松。跟着我,呼气——吸气——呼气——吸气。好了,现在慢慢想像,你以前做限流片工厂的场面。你现在能看见具体的场面吗?”董小萱说。
“能。”
“有气味吗?”
“有。”
“是什么气味?”
“酸酸的。”
“你在这个场面中吗?”
“是的”
“你现在有什么感觉吗?”
“很难受。想吐。”
“这种难受的感觉在哪里?”
“在脑子里,在嘴巴里,在胸口。”
“有颜色吗?”
“有。”
“是什么颜色。”
“黑色。”
“有形状吗?”
“有,一团一团,像雾一样。”
“好的,现在请你深呼吸,想像随着你深长的呼吸,那一团一团的黑雾正从你脑子的末端逐渐变淡,越来越淡,你每呼出一口气,黑雾就变小变淡,酸味也在慢慢变淡……你现在还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吗?”
“还有一点感觉。”
“好的,你现在接着做深长的呼吸,把最后就那点黑雾和酸味,一点一点地呼出你的身体外。”
“好的。”
“现在还有吗?”
“现在没有了。”
“好的,现在请你放松,你用鼻子闻一闻,你的四周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香味里还有丝丝的甜味。你闻到了吗?”
“我还没有闻到。”
“没有关系,香味就在你的四周,你伸长鼻子,再闻闻。”
“是的,我现在闻到了。”
“好的,现在请你放松,并且,在你认为可以的时候,缓慢地睁开双眼。”
过了一会儿,黄徒手慢慢地把眼睛睁开。
“你现在再回忆一下刚才那个场面,看看还难受不难受?”董小萱说。
“现在好多了。”黄徒手看着董小萱,摇了摇头说。黄徒手很享受做完催眠后的这种感觉,虽然做催眠的过程中,有几次觉得气喘不过来,好像要憋死过去,但催眠过之后,他觉得整个人轻了一倍,有种要飞起来的感觉。黄徒手还有一个发现,那就是,在催眠时,董小萱后来引导他闻到了一种香味,其实就是董小萱身上特有的香味。
整个情绪稳定之后,董小萱问黄徒手,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黄徒手说准备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最早的问题就出在那个限流片上,现在就从那个限流片做起,他在信河街还有一套房子,准备把那套房子改装成临时住处和工作室,把工作室装扮得成原来工厂的模样,摆上原来的小冲床,继续生产限流片,他会让自己习惯那样的环境,习惯镍片的酸味。不回避任何事情,一件一件地把问题解决掉,直到重新找回自己的生活。
董小萱听了黄徒手的话后,把眼睛瞪得跟灯笼一样。她的眼睛有点近视。这点黄徒手第一次看见她时就发现了,董小萱当时很惊奇,说,你是怎么知道的?黄徒手说,我在这方面有特异功能!其实,黄徒手是从她的眼神看出来的,做眼镜生意的人都知道,有近视的人,看人的时候,眼睛会先眯一下,然后突然瞪得特别大,这个大是假大,眼睛里一片空洞。黄徒手问她为什么不配副眼镜?董小萱说试过,她的脸型有点大,有点圆,戴起来不好看。她也试过戴隐形眼镜,可是,她过敏,只戴了一天,两个眼睛就都肿了起来,红彤彤的,又涩又痛。再说了,度数也不高,平时不戴也没有什么关系,就是晚上看电视有点模糊。黄徒手问她是多少度。董小萱说好像不到两百度吧!她去验过光的,医师说她两只眼睛的近视度不一样。黄徒手问她验光单还在不在,让他看一看。董小萱说在的,她一直保存着。说着,她转身从抽屉里把验光单拿出来,递给黄徒手。黄徒手只扫了一眼,就明白了,董小萱的左眼近视一百五十度,右眼是一百七十五度。没有散光。瞳距是七十毫米。看完之后,黄徒手把验光单还给她,说,度数是不高。可以不戴眼镜的。
董小萱告诉黄徒手,其实他没有必要这么做,这么做太狠了点,有点过头了,有点钻牛角尖了。董小萱的意思是,他现在已经明白问题在哪里了,这个病就已经好了一大半。接下来,只要每天在脑子里想一想限流片的事,把镍片的酸味想成香味。时间一长,那股酸味就会慢慢消失掉的,黄徒手的生活就会被香味包围,生活就会无限地美好起来。
黄徒手知道董小萱说的有道理。但他不想这么做。这一套方法,董小萱一开始就跟他说过。他也相信,如果按照她说的去做,也可能会把自己心理上的病治好。可是,他发现了一个大问题,如果这么做,结果还是一种躲避的方式,是用一种假象掩盖另一种假象。既然已经跨出了这一步,跟老婆都分居了,还用得着再遮遮掩掩吗?
不过,黄徒手还是很感激董小萱,是董小萱帮助他找到了问题所在,让他才有从痛苦深渊里爬上来的可能。最主要的是,董小萱给了他一种亲近感,一见面,就觉得两个人很早以前就熟了,可以跟朋友一样地自然交流。而且,黄徒手很信赖她,把什么话都跟她说。还有,董小萱给别人做心理治疗,一个钟头收费八百元,黄徒手一般要做两个钟头,做完之后,他都给她一千六百元。但是,每一次,董小萱只收一千元。黄徒手说,这怎么行?董小萱把一千元收好,把另外六百轻轻地推给黄徒手说,已经够了,很够了。老实说,黄徒手不在乎这点钱,就是更多的钱他也不在乎。但是,董小萱每次这么做,他心里就像被温水泡过一样。黄徒手曾经想过请她吃一次饭,表示感谢。董小萱笑着说,这有什么好感谢的!黄徒手觉得,这个人情是一定要还的,既然她不出来吃饭,就用别的方式好了。只是他还没有想出来用什么方式好。
黄徒手告诉董小萱,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不会来心理会所了,因为搬进工作室后,他就回到了过去,过去是没有心理会所的,他也不想再借助董小萱的力量来解决内心的问题。董小萱眼睛看着催眠床,过了一会儿,说,好的,这个问题,最终还是要靠你自己去面对的,有事情我们再联系。
这次见面的第二天,黄徒手就着手装修工作室了。其实也不用怎么装修,因为原来的工厂是很简陋的,就是一个房子的壳。黄徒手这套房子在信河街一个叫美好花园的小区里,买来好几年了,因为没有派上用处,一直没有装修,连水泥地都是坑坑洼洼的,有两扇窗户的玻璃不知什么时候破了,雨水从那两处灌进来,渗得墙壁和水泥地上出现了大片的霉迹。一副破败的景象。黄徒手觉得这样最好,更接近以前那个工厂的风貌。他要做的只是重新买两块玻璃装上。
小冲床是从吴节棋的工厂里搬过来的。
当年关闭限流片工厂的时候,黄徒手关得很彻底。当年的厂房是租来的,还给房东就完了。三十个工人,每人补贴了一千元,各自另谋生路去了。剩下的只是三十台小冲床,吴节棋问他怎么办?他想也没有想就说,我什么也不要,全部送给你。吴节棋要算一笔钱给他,他也没有要。吴节棋就把这批机器运回工厂,堆在仓库里。吴节棋“脑溢血”后,黄徒手帮他的家属处理遗产。吴节棋没有结过婚,他的家属就是他的爸妈,两个老人都上了年纪,不可能把吴节棋的工厂接过去办,最终是黄徒手买下了他的工厂。黄徒手也是在无意中,发现仓库里那三十台小冲床的,他当时呆呆地站了好久。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事隔八年之后,这些小冲床又派上了用场。
经过八年的闲置,三十台小冲床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破损,台面和支架都生锈了,滑轮也转不动了。但这些是难不住黄徒手的,他用砂纸重新把台面和支架打磨一遍,给每一台小冲床换上新的滑轮,上了润滑油,三十台机器很快就“当恰当恰”地唱起歌来了。
黄徒手重新磨了很多六微米粗的针,他花了十万元,买了一千斤的镍片。现在买镍片已经不用去上海了,信河街的五金市场里就有。黄徒手知道未必用得了一千斤的镍片,他买这么多镍片,就是要创造这么一个氛围,让整个工作室都是镍片,到处都是酸酸的气味。让这个气味把自己包围住,把自己吞了。
当然,黄徒手也不是整天呆在工作室里。他把生活分成了两半,一半在恒明眼镜厂里,他早上去眼镜厂里上半天的班,吃了中饭,就回到工作室里,一直呆到第二天早上。
这样过了一个月。
郭娅尼是个重合同守信用的人。他们在协议里说好,除了正常的生意上来往,没有特殊情况,不再碰面。如果确实有事,就通过手机短信的方式沟通。这一个月来,郭娅尼来过很几次恒明眼镜厂,但她一次也没有来见黄徒手,只是托工人给黄徒手送了两包东西:一包是西洋参,已经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在家里时,郭娅尼每晚会泡一杯给他喝,她说西洋参最补身体了;另一包是袜子,足足一百双。黄徒手的脚后跟像狗嘴巴一样突出,再好的袜子,给他穿五天就破了一个洞。以前,郭娅尼每个月都会给他买一打的袜子。黄徒手穿袜子也有讲究,他只穿信河街袜子厂生产的大脚丫牌袜子,穿在脚上轻松,价钱也公道,一打才二十元。郭娅尼把两个包交给工人时,也没有交代什么话。对于分居的事,她也从来没有对外界提起,她还是每天对工人笑嘻嘻的,说话的声音还是从两个嘴角轻轻飘出来。
这一个月里,郭娅尼一共给黄徒手发过三次短信:一次是她问黄徒手,在没在房子里开伙,如果有开伙,她买一套厨房用具过去。黄徒手叫她不用来,自己没有开伙;一次是说工厂里的事,因为业务越来越多,她想扩大一下工厂的规模,问黄徒手行不行。黄徒手回短信说,当然行;还有一次,郭娅尼来短信说,她报了EMBA班,这个班是在信河街开的,信河街很多企业的头头都报了名。黄徒手说好。郭娅尼一直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心,她还在信河街电泵厂上班时,每晚都要到电大上课,学的是跟她专业没什么关系的工商管理,她先是读了专科。接着读了本科,本科的专业就跑得更远了,是法律。郭娅尼接手恒明眼镜配件厂后,就没有整块时间去读书了。但她很关注各类讲座的信息,这些讲座大多是由图书馆、科技馆、新华书店、报社、文化公司这些单位组织的,邀请一些热门的名人来开讲座。是要收费的。郭娅尼觉得讲座这两个字不准确,她每一次都说自己去听报告。郭娅尼几乎是每个报告必到,而且,都是提前到,最后一个离开。她的理论是:生意迟一点做是可以商量的,做报告的老师可没得商量,两个钟头一过,“扑”一声就飞走了,再想听也没机会了。在各类报告中,郭娅尼最喜欢听的是关于人生哲学的报告,她听一次,就觉得人生开阔一些。她有好几次跟黄徒手说,如果有可能的话,她想去大学读一读哲学。
那个EMBA班开学后,郭娅尼又给黄徒手发来一个短信,她惊喜地告诉黄徒手,有一半的课程是哲学。她还告诉黄徒手,她读的EMBA班在信河街的党校里,一个星期去两个晚上,有时星期六和星期日也要去。她说自己很喜欢读EMBA班,每上一节课,都有新的收获,能够让她满足好几天。
黄徒手没有回这个短信。收到这个短信时,是在晚上,他正在工作室里,用头去撞墙壁。
虽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黄徒手还是没有想到,真正面对这三十台小冲床和一千斤的镍片时,自己的反应会这么激烈,它们发出来的酸味会让自己这么难受。这些酸味像无数只蚂蚁一样,占领了整个工作室,只要黄徒手一走进来,身上每一寸皮肤就爬满了这种蚂蚁,它们一贴到身上后,张口就咬,撕开皮肤,钻进他的身体,在里面横冲直撞。黄徒手觉得全身的毛孔猛地竖了起来,每一根毛孔都像杜鹃花一样张开了嘴巴。最主要的是,他觉得自己的头无限地胀大了起来,里面所有的血管都变粗变长,每大一点,就发出“当当”的断裂声。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一样。
黄徒手知道这只是自己的感受,他也知道,这种感受是假的。但他就是没有办法克服这种假想在心里头蔓延。那怎么办呢?最直接的办法是转身离开。只要离开这个工作室,镍片的酸味就会减轻一些,那些蚂蚁就会慢慢爬出他的体内。不过,黄徒手是不会离开的。在明天上班之前,他没有打算走出这个房子。他一进来,马上就换上工作服,他的工作服也是特意买的,特点是前后左右都是口袋,一共有十二个,每个口袋装满了镍片,只要穿上工作服,就跟镍片连成一体了。换好工作服后,黄徒手一屁股坐在小冲床前。
刚开始的一段时间,黄徒手都在做限流片。他的手抖个不停,镊子夹不住镍片,就是夹住了,放到冲床上,也对不准定位板。黄徒手不管,他偏要这么干。他屏住气,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冲床上了,连眉毛都碰到那根针了,对准之后,用力压下了冲床。他终于把限流片做出来了,这时才发现,连工作服都湿了。所有的镍片都贴到身上去了。
大概有两个月,黄徒手几乎没有怎么睡觉。躺在眠床上,他的眼睛瞪得老大。所以,他干脆坐在小冲床前做限流片,一坐就到天亮。当然,这中间,偶尔也会坐在小冲床前眯一下。但黄徒手不知道,“眯一下”的时间是多长。
后来,黄徒手也摸索出一套办法。他发现,只要在做限流片的时候想着董小萱,似乎就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就是在做催眠时闻到的那股气味。也就是董小萱身上的气味。这时,工作室里的酸味就会变淡,身体里的“蚂蚁”也会安静一点。不过,这也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要求黄徒手要一心两用,在做限流片的同时,还要想着董小萱。不过,黄徒手不允许自己没有边际地去想董小萱,他只是在头痛得要裂开来了,再也没有办法工作的时候,才急匆匆地想一下董小萱。情况稍有好转,立即把董小萱赶出脑子。
他还是觉得这件事要靠行动去面对,不能借董小萱来麻痹自己。是自己欠下的债,还是要自己去还。而且,他发现这种做法也收到了一定的效果。他就让酸味不断地加重,让头不断地痛,一直痛到真要裂开了。他想这样也好,就裂开一次试试看。这么想后,他惊奇地发现,头痛突然轻了下来,至少没有要裂开的感觉了。同时,身体里的酸味也像烟雾一样被吹散。过了一会儿,竟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
这让他很是欣慰,他知道这条路子走对了。最主要的是,他觉得依靠自己的行动和力量,也可以打败滋生在心里的病魔。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黄徒手决定为董小萱做一件事,他要还她一个人情。那天,他坐在小冲床前,看着手里的镍片,脑子里突然闪了一下,他决定用镍片给董小萱做一副眼镜。那肯定是一副独一无二的眼镜。他为这个想法激动起来。
对于一般的工人来说,要用只有两毫米厚的镍片做成一副眼镜,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但是,对于黄徒手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不过,用镍片做一副眼镜,对黄徒手来说也还是第一次。并且,在技术上的要求也要复杂一些。可是,这些是难不住黄徒手的,只要坐在冲床前,黄徒手就觉得没有什么事能够难住自己。
根据董小萱的脸型,黄徒手做了一副眼镜架。董小萱说过,她的脸盘过大,无论什么眼镜,都是一种负担。黄徒手现在想到了一种办法,他可以做出一种近似无框的眼镜让董小萱戴。董小萱戴上这副眼镜后,她的近视得到了矫正,对于她的外貌几乎没有产生影响,因为几乎看不出来她戴着眼镜。只是这一套眼镜架要经过精心设计,黄徒手把眼镜架上的零件减到最少——只用了三个零件。左右两个镜脚算两个;另一个是中梁和托架,中梁和托架是连在一起的,所以只能算一个。
黄徒手用的原材料是镍和钛。因为镍钛合金的柔韧性最好。行话里,镍钛合金也叫记忆金属,所有金属里面,镍钛合金的恢复能力是最强的,就是弯个一百八十度都没有问题,就是把它压得膏都要流出来了,只要一松手,它马上就恢复成原来的模样。一副打不死的样子。市场上有现成的镍钛合金板材,质量也很好,黄徒手原本可以买来用。但是,黄徒手不想用市场上卖的镍钛合金板材,他要自己配制。他也知道,配制起来的镍钛合金,从性能上来说,不一定就比市场上买来的好多少,而且,还有很多问题要解决。不过,在这个问题上,黄徒手一点也没有妥协,他一定要亲手配制。为了先把镍片和钛片融化掉,要让它们先变成液体,黄徒手还特意去买了一台高频熔炼机,因为镍的熔点是一千四百五十三度,一般的熔炉根本拿它没办法,高频机可以加热到三千度,对付镍片和钛片这样的金属绰绰有余。把镍片和钛片熔化后,倒进做好的模具里,冷却后,取出来,就是眼镜的配件了。
这当然还不够。因为这还只是配件的胚。黄徒手又对这三个配件进行打磨。打磨到最后,三个配件变得像三根银白的头发丝。黄徒手再在外面套上米色的塑胶。因为黄徒手看过董小萱的验光单,记得她左眼近视是一百五十度,右眼是一百七十五度,瞳距是七十毫米,所以,他就去镜片厂取来了两张镜片装上去,这两张镜片的出厂价是五十,如果放在眼镜店里卖,最少卖两千元。
做好之后,黄徒手又放了两个星期。这两个星期里,他每天都会拿起那副眼镜看一看,摸一摸,直到确信再也找不出毛病了,才在一个上午,送到董小萱的心理会所去。
董小萱看见黄徒手时,愣了一下,她说:
“你已经有四个月没有来我这里了。”
“差一点吧!”
“现在怎么样呢?”
“已经好很多了。但还是会闻到酸味,还是会头痛。”
“需要一个过程的。”
“是的,我会努力的。”
说完之后,黄徒手把那副眼镜递给她说:
“是我做的,一点心意。”
董小萱接过眼镜,看看眼镜,又看看黄徒手,说:
“你做的?送给我的?”
“是的,你戴起来试试看。”黄徒手说。
董小萱把眼镜戴起来。黄徒手觉得她的眼睛亮了一下。接着,他见董小萱从抽屉里取出一面镜子,一手扶着眼镜脚,一手举着镜子,放在眼前看看,又伸远一点看看。黄徒手问她说:
“还可以吗?”
“太好了,眼镜戴在脸上,轻到没有感觉。你是怎么做出来的?”董小萱放下镜子,看着黄徒手说。
“你别忘了,我可是个做眼镜的老司啊!”黄徒手说。
“肯定费了不少工夫吧?”董小萱还是看着黄徒手说。
“其实,给你做眼镜的过程,也是给自己治病的过程。给你做眼镜的时候,我闻不到那股酸酸的气味了,我的头也不痛了。”黄徒手说。
黄徒手说的是实话。他从给董小萱做模具开始就发现,自己的心突然就静下来了,那股酸酸的气味消失了,头也不痛了,他又回到八年前跟吴节棋一起办工厂的心态了,觉得人生又有目标了,有盼头了,心里很充实。连在融化镍片的时候,都没有闻到它的酸味,甚至在打磨镜脚时,把粉末吸进鼻子里,也没有闻到酸味。
开始的时候,黄徒手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他又不想去问董小萱,就去书店里买了十几本跟心理学有关的书,有《梦的解析》、《现代心理学史》、《催眠治疗的原则》、《生命之泉》、《心理医生》、《心理学与生活》,等等。看了这些书后,他才知道,自己这种现象,在心理学上叫“情欲转移”。也就是说,在不知不觉中,依赖上了董小萱。董小萱变成了他心里的一剂良药,无论碰到什么问题,第一时间想到她,把她拿来当药吃。黄徒手发现这个问题后,第一个反应就是把手上的活停下来。不能给董小萱做眼镜了。因为,借助外力来减轻痛苦,等于是在逃避问题。黄徒手不想半途而废。他觉得有能力通过努力,治好心理的疾病。不过,黄徒手也不想让给董小萱做眼镜的事情半途而废,这是他的一个心愿。董小萱帮过他的忙,帮助他认清了病源,指点了治疗的方向。他去了那么多医院,看过那么多医师,他们都没有找出问题所在。因为董小萱,他的生活才有了希望。他应该记住她的情。给她做一副眼镜也是应该的。所以,黄徒手还是拿出全身的本事,也倾注了自己的感情,就像当年设计限流片的小冲床一样,一点一点地把这个眼镜做出来了。虽然他知道不能做,但还是很快乐地做了。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董小萱戴上眼镜后,黄徒手知道,自己差不多做出这辈子最完美的一副眼镜了。董小萱一戴上它后,它马上就跟她的脸融为一体,轻易一看,根本不会发现董小萱戴着眼镜,仔细观察后,却又发现,董小萱戴上这副眼镜后,平添了几分韵味——她的脸型因为大,显得有点扁,特别是侧面看的时候,缺少一种含苞欲放的姿态。但是,戴上这副眼镜之后,整个脸部立即饱满起来了,立体起来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叫人挑不出毛病来。还有一点,董小萱的皮肤本来就白,她戴上这副若有若无的眼镜后,衬托出她的皮肤更白了。白之中隐隐约约还透出一丝闷闷的红,叫人很想咬上一口。黄徒手更吃惊的是她眼睛的变化,她的眼睛突然深邃了起来,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洞,好像要把他的身体和灵魂都吸进去。他以前也看过董小萱的眼睛,从来没有被吸进去过,怎么她戴上眼镜后,突然就产生了这么大的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