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土飞扬中,一队官兵押解一群难民在荒道上向前挪动。难民有好几百人,身强力壮些的男人几乎都被绳子拴住手牵成一串。在他们肩头背上,吊着些破棉被、粮袋和锅盆等乱七八糟的东西,间或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女人和孩子们跟随在一旁默然行走。全都灰头土脸的。
没人说话,也没人企图逃脱,起码现在还不是时候。
鬼子牵一匹脱毛老白马走在最后。他望着面前这支臃肿的队伍,异常恼火。这实际上是一群流寇式的难民。这类难民在八百里荒原边境线比比皆是,像苍蝇一样挥之不去。他们大多是那场洪水中的幸存者,也有一部分各地走来的流浪者。他们没有家没有亲人,只是到处晃荡,除了吃饭睡觉没有别的事可干。开始是散着的,渐渐形成一个个松散的流浪部落。他们同命相怜,又互相争斗,乞讨、偷盗、抢劫、强奸、杀人放火,兴之所至,什么都干。没有谁能约束他们。荒原边境的村镇已被他们搅得鸡犬不宁。人们最初的同情心没有了,只剩下戒备、厌恶和无可奈何。村镇土著和难民大规模的械斗时有发生,零星打斗天天都有。各地地方官纷纷告急,要求上头派兵弹压。鬼子和他的士兵就是这么被派来的。
鬼子当然只能服从命令。鬼子是个称职的士兵。但他实在不愿意来。他知道这是个难干的差事。鬼子当过流浪儿,他知道这些流寇式难民的秉性。对付他们硬了不行,软了也不行。他本以为进入兵营可以永远告别流浪儿的生活,在沙场上建功立业,哪怕有一天的辉煌也是痛快的。却没有想到又要重新和这类人打交道。在开拔前夕,鬼子被任命为这支百余人官兵的头儿,不知是因为上头知道他曾是流浪儿知道怎么对付这些流寇式的难民,还是干脆就因为他那张鬼脸。鬼子这张被大火烧得尽是疤痕的脸,天生就是一张军人的脸:威严、凶狠、毫无表情。
但鬼子最终发现,对付这些人比想象的还要难。
老二是这一带难民的头儿。
老二的确没有死。
他怎么能死呢?大水扑来的瞬间,他只是呆了一下,便立刻如黑鱼般钻进波涛,顺水而去。他们三兄弟全都有惊人的潜水功夫,能在水中换气,不露水而可以潜游几个时辰。老二知道避开浪头的最好办法就是藏在水底。他隔一段时间,出来换一口气,天地间只有混黄的水和低垂的天。老二有一种天塌地陷的感觉。对此,他并没有太多的想象。一切都毁了才好。他早就厌烦了这个家庭。如果不是老鳏夫,他也许早就走了。从天而降一个天仙一样的女子,却被三兄弟分享。最叫他恼火的是那女子根本瞧不起他。小娘儿们!不就是有个×吗?不信天底下就你一个女人!不知经过多少个日日夜夜,老二终于像蟾蜍一样从浪水中爬出。那一刻,他忽然有一种再生的快意,啊哈!天地之大,从此任我游走了。
老二成了自由人。老二走过许多地方。
他也曾去过北方那座城。但只停十几天就离开了。他发现那不是他待的地方。那里规矩太多,好像什么事都有人管着。街头的女人很美,也干净,但多看几眼就会招来麻烦。他曾追着一个年轻女人走过几条巷子,那女人走路一扭一扭的,屁股蛋子荡到腰胯,走得愈急愈往上荡。老二看得入迷,大步跟上去,就想拦腰抱起弄到哪个地方受用一番。不想那女子忽然钻进一座大院,跟着就出来几个彪形大汉。老二并不怕打架,可他想想算了,啥事没干先打一架怪不值得。他冲那几个家伙挥挥拳头,转回身大摇大摆地走了。
这个城市充满了敌意。
老二坐在伙计饭店吃饭的时候,已是黄昏。饭店里照例拥进来一群小乞丐。他和他们一样毫不害羞。两个锅饼,一碗青菜豆腐,每人都分到相同的一份儿。十几天了,老二每晚都到这里来吃,因为只有晚上才不要钱。他不知道是谁开的饭店,白白养一群肮脏的小乞丐是什么用心。老二管不了这么多,有饭吃总归是好事,尽管根本吃不饱。这个伙计饭店是这个城市唯一让人有好感的地方。
小乞丐们排成队,由两个伙计分发锅饼和豆腐等。老二牛高马大,站在一群小乞丐中十分显眼。乞丐们都偷偷笑他,不知这么大个人咋也到这里吃施舍。老二铁青着脸,装作不知道,他不想和这群孩子闹什么别扭,其实心里有些窝气。轮到他时,两个伙计互相使个眼色,停住了手。其中一个胖一点的把手抱在胸前:“哎伙计!你哪里不能挣碗饭吃?这里可是俺掌柜救济孩子的。”老二有点发窘,支吾了半天说:“我再吃这一次,赶明儿就走。”另一个瘦子摆出一副不屑的神态:“你算了吧!你已经吃了十几天了,谁知你明儿走不走?”老二说:“明儿准走,就吃这一次。
”胖子好像有点信了,伸手要拿锅饼给他,被瘦子一把夺过去又丢在筐里:“不给他!这么大个人真不要脸!”小乞丐们都笑起来,跟着起哄:“噢噢!不要脸,这么大个人!……”老二实在架不住了,提起拳冲那瘦子当胸一家伙,“嘭!”瘦子翻个跟头摔在地上。他翻翻眼爬起来,没想到这破烂家伙敢打他,伸手摸一把菜刀冲胖子喝一声:“操家伙!”胖子犹豫着拿起一根擀面杖,老二一脚把瘦子又踢在地上,菜刀“噌”一声飞出去,吓得小乞丐们满屋子乱窜。胖子终于没敢动手,拉起瘦子跑了。老二顾不上许多,伸手抓起几个锅饼,盛一大碗青菜豆腐,找一张凳子坐下,狼吞虎咽就吃。
过一阵从饭店后门进来一群人,手里拿着家伙,把老二团团围住了。瘦子一指老二:“就是他!”
老二看打头的是个女子,吃一惊,乖乖,这么个美人儿!她好像并没怎么动气,只是好奇地打量着老二。老二也看着她,一对奶子鼓鼓地耸出来,几乎碰住他的脸。刚才已吃得差不多了,浑身都是力气,憋了那么多天的气,最好发泄出来。老二想打一架了。和这么多人打,肯定是很过瘾的。老二坐着不动,向周围打量着,像一匹蹲伏的狮子,随时准备跃起。
这女子是小迷娘。
伙计饭店就是她和老三开的。另外,他们还开了一家客栈,叫伙计客栈。都是小迷娘起的名字。老三出钱就是,一切张罗雇人主事都由小迷娘做主。她在这里人头熟。小迷娘和这座城的小乞丐们有天生之缘。伙计饭店每晚施舍一顿饭,就是小迷娘的主意。老三开初不大乐意,说你管得了那么多吗?都是些没爹没娘的孩子。小迷娘说没爹没娘才要有人管,我乐意。老三只好同意,好在他们生意不错,每晚一顿饭养得起。于是小迷娘在这座城有了双重身份,一方面是个浪荡女子,一方面是个慈善家。人们不知道究竟该怎样看待她。但有一点是公认的,小迷娘是个永远的话题。她要干什么就能干成什么,而且还很像一回事。在世人的眼里,老三是个来路不明的人。大家知道那是个有钱的家伙,只是不知道他怎么被小迷娘逮住的。在他们看来,指望小迷娘跟他过一辈子并且正儿八经地创一番事业,似乎是不可能的。终有一天,小迷娘会把他的钱花光用尽,然后一脚蹬开。看得出,老三虽牛高马大,却没什么心计,他只是小迷娘的一个俘获物。
小迷娘几个月忙得昏天黑地,总算把伙计饭店和伙计客栈的事张罗定了。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能忙出这么一摊子事情来。她很有些成就感。但日子这么过下去,又让小迷娘生出惓意。认认真真做事,不合她的脾性。小迷娘散漫惯了,不愿让这些事缠住手脚。就把当初流浪儿中的伙伴顺子和玉子夫妻俩请来,管理她的伙计客栈。顺子和玉子本在城外河边搭庵棚,靠渔猎为生,倒也清静,却经不住小迷娘三番五次来请,只好来了。他们是难友,又都是老实人,不会出什么差错。伙计饭店的事,小迷娘也委派了人。她和老三只做甩手掌柜。
日子重新平静下来时,小迷娘又觉乏味了。老三像个吃奶的大孩子一样让她最不满意。这家伙空长个大块头,却没什么主见,对她言听计从。他对眼前的日子很知足,对小迷娘充满了感激和崇拜。除了夜间还像个男人,平日里就是围着小迷娘团团转。小迷娘心烦。
“你干什么老跟着我!不能出去转转吗?”
“去哪?”
“去哪都成。赌博、听戏、逛妓院。”
“看你说的。”
“我不管束你,真的。”
“你是试我的心哩。”
“放屁!”
“说的。”
“我操你娘!”
“你咋骂人呢?”
“你不能揍我一顿吗?”
“揍你?嘿嘿。”
“我欠揍!”
“我不能打女人。”
“我把你硬留在这里,你媳妇还盼你回去呢。你应当恨我。”
“恨啥。住长了就惯了。我媳妇不如你好。”
“你媳妇给你钱,我花你的钱,我看还是你媳妇好。”
“有钱就是花的,谁花都一样。”
小迷娘哭笑不得。
小迷娘对面前敢打她伙计的这条汉子发生了兴趣。
从第一眼就觉得这人和谁很像,只是矮一点,却更粗壮些。嗬!怎么越看越像老三呢?她不动声色,把一个伙计拉一旁耳语几句,那伙计转身走了。小迷娘心里有点打鼓,莫不是派来寻老三的?她倒不怕他会把老三弄走。老三的脾性她已把握透了,他不愿再去吃任何苦,或者本质上就是个不能吃苦的人。过去吃苦是没办法,现在他要享受了。他现在有钱有女人有店铺,日子过得很安逸。他不会跟任何人走。即使荒原深处那个女人亲自来,也不能把他弄走。小迷娘其实心里一直等着那个女人的消息,她希望能见到她。她不来,小迷娘也会去找她的,看看她究竟是何等样人。她心里一直筹划着这个行动。
她还不能断定这汉子是那女人派来的。但凭一个女人的直觉,相信这人和老三的家族有点关系。她曾详细打听过他们家的情况,知道老三还有两个哥哥和一个鳏爹,大水过后不知死活。既然老三能死里逃生,他们为啥就不能呢?
这会儿还不急于确定这汉子的身份。她想逗逗他。
“喂!你什么人,敢打我伙计?”
老二斜她一眼:“你啥人!敢这么问我?”
“哟!”小迷娘笑了,“你倒挺厉害呀,吃我的喝我的还打我的人,你说我是谁?”
老二有点明白她的身份了,可他不能向个娘儿们认错。就把眼一凶:“你要怎样,我就是打了你的人啦!”
小迷娘已看出这家伙凶蛮不讲道理,冲伙计们一挥手:“教训教训他!”立时扑上去七八条汉子,手持棍棒家伙围住老二就是一阵猛打。
老二全无惧色,大吼一声跃起,左遮右拦,伸手抓起一张八仙桌,横迎而上,一连推翻几个人。满屋子人仰马翻,乒乓乱响。小迷娘跃到一旁,高兴得又蹦又跳:“打呀打呀!……”两个奶子擂鼓样在胸前直窜。老二转脸瞅见了,心里就痒痒的,一愣神,背后挨了一棍。反身要攻击时,却突然呆住了。
他看见了老三!
老三已来了一阵子,站在后门口没有进来,也没说话。他一进门就认出了二哥,这次他吃惊不小。二哥没有葬身洪水,是意料中的事。可他怎么到这里来的呢?流浪来的,还是返回老家又被柴姑派来寻他的?老三怕有人来找他,他当然不愿再回荒原去。就犹豫着不想认他。他并不知道老二其实也怀着同样的心理。好不容易才脱出那个已经破碎的家,老二才不愿把日子倒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