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伯在前领路,头辆车是三匹马拉着。柴姑居中是三头犍子牛拉车,老佛车后又是三匹马。三辆大车帮上还拴几头牛驴。后头又跟一群羊,头羊拴在老佛车上,其余都跟着走。
这是一个臃肿的队伍。无法走得很快。
江伯心里不痛快,走在前头一言不发。老佛倒是满不在乎。他实在有些讨厌那个小家伙。
柴姑也不说话。她不怎么会赶车。好在上了套的犍牛都还老实,一路上踩着前头的车辙走,柴姑不时挥一挥鞭子,一切都觉得很新鲜。前后看看满载的粮食物品,既兴奋又担忧。几天来发生的事,使她感到路途上未必能平安无事。但怕也没用。她的心绷得很紧。
一天下来,才走了几十里路,傍黑歇在一个小村子里,约摸十来户人家。村里大人小孩也就几十个。几乎都出来看热闹,围着几辆大车惊奇赞叹。买这么多东西,必定是大户人家。
“往里走荒滩野地的,没听说有啥大户人家。”
“就是。说不定是去开荒呢!”
然后女人们对柴姑指指点点,男人们围着老佛嘻嘻哈哈,这两个人都长得怪。柴姑长相不似汉家女子,却美得出奇;老佛则像一头巨兽。再加上一个又瘦又矮的老头,大伙一时弄不清这几个人什么来路。
柴姑也不惊怪,这几天在黄口镇上老被人看,现在也只好被人看。她希望一路上都能这样,人多的地方不会出事。当晚,几个人在一户老人家借锅灶做饭吃了,柴姑让老佛和江伯先睡,她说我看着东西就行了。江伯说你睡吧我睡不着,说着就到外头去了。
车马都停在外头的空地上,牲口已喂过,拴在车帮上。牛驴都已卧倒,马都站着打盹,不时打个响鼻。江伯拍拍一匹枣红马的头,吸着烟叹一口气,望着黄口镇的方向,心里还惦着小喜子,盼望他能像小马驹一样跑回来。
柴姑知他心事,也没睡,一时跟过来搭讪:
“江伯,你还惦着小喜子?”
江伯没吱声,只顾吧嗒吧嗒抽烟。
“江伯,我也惦着小喜子哪。你当我就那么狠心?”
“那你咋不等等他?”
“哪里能等来?显见是被人逮去了。”
“那就更应该找回来!”
“该找的地方都找了,找不到的。逮他的人想拿他做押,讹咱的钱呢。或者就是给咱们闹点别扭。”
“钱……钱是你的!我知道不该多嘴。”
“我不在乎钱,可一天一夜也没人来开个价码。给多少钱,给谁钱?算来小喜子还在镇子上。他们在暗处,看着咱们着急呢。我那么说是故意的,他们看没吓唬住我,说不定会放了小喜子,再扣住他就没意思了。”
“柴姑……你!……真是的。我咋就没想到这一层呢。”
“我也是这么猜想,能应验就好了。”
“小喜子能摸回来。”
“我看能!”
以后的几天,路越来越难走,村庄也越来越少。有时走半天也难看到一个人。数年前留下的那些废弃的村舍茅屋残墙断壁,又零零星星出现在荒野上,就像千万年前留下的部落遗址。
柴姑的心紧揪着,恓恓惶惶的,老往四周远处张望。这会儿她怕看到人了。远远看到一个人,就一直紧盯着看,直到那人消失。
这天中午碰到一个采药的老人。老人皓首童颜,几根长长的白眉毛疏朗地耷在眼角,显得和善而慈祥。那时老人正在一道干涸的河汊里挖土为灶,烧了几块红芋,坐在土坡上啃。抬头看见一队车马滚滚而来,惊奇地站起身,就有要躲闪的意思。这两日已换成柴姑在前头赶马车,她也已看见老人,忙跳下来,吁住马招呼:“老人家,你一个人在这呢?”
老人看是个年轻女子,越发惊奇,笑哈哈道:“我还当是歹人呢。”
柴姑也笑道:“你怎知道俺们不是歹人呢?”
“看你这女娃子说话,好人歹人我还分不清哇!”
两人又都笑起来。
这时江伯和老佛也都停住了车,凑上来说话。柴姑看天已过午,有点饿了,就吩咐老佛支锅烧饭,歇息一阵。江伯也忙着喂牲口去了。河汊里许多干草,江伯牵着牲口在周围放牧吃草,柴姑一边帮老佛做饭,一边和老人闲聊。不一会儿都熟了。
老人姓许,是个郎中,闲时也种些庄稼蔬菜,平日是行医,常外出自己采药草,配些方子。说起多年前那场瘟疫,老人感叹不已,说那是一场浩劫,数天之内席卷这片大地,许多人来不及请郎中就倒下了。那会儿我忙得日夜不歇,请人帮忙采药,帮忙用大锅熬煮,熬好倒在大缸里,病人来了用大碗舀着喝,咕咕咚咚饮一气,命就能保住。来得晚了就死在半路上。最可惜还有一些人距药缸只有十步八步,一头栽倒就断气了。来不及,神仙也来不及。更有千家万户的人根本就不知咋回事,几天之内就死绝了。这是天数。六十年一劫,我经了两回啦……
老郎中老泪纵横,柴姑听得心紧得发疼。长白山也曾尸骨遍野,那是人祸,这里是天灾,人间究竟有多少难?
江伯斜靠在河坡上,眯着眼吸烟,马匹牛驴都散在坡岸上吃草。草棵很深,虽已干枯,却是绝好的饲草。冬日的斜阳暖洋洋的,江伯有些瞌睡,渐渐打起盹来。
突然一匹大青马惊跳起来,咴咴直叫着往回窜,一群牲畜像炸了营左冲右突。江伯猝然睁眼,只见草棵里跃出十几个人,手拿钢叉木棍直冲过来,喊杀怪叫声顿时打破河坡的宁静。江伯刚喊一声:“有强盗!”就被人一棍子打在头顶,“噗”地倒在地上。
正在做饭的柴姑、老佛和许老郎中都已知觉,忙跳起来。柴姑大叫一声:“老佛!摸家伙!”立时抽出鞭子说,“老人家你快逃!”一把拽起老郎中,猛一推,老郎中立足不稳,骨碌碌滚下河谷去了。
柴姑转身站住,迎面十几个人正狂呼乱叫着扑来,只差二三十步远了。她愤怒地盯住他们,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她决心要和自己的大车马匹共存亡。
十几个歹徒被她的凛然正气惊得一愣,在她面前十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
柴姑鄙视地扫了他们一眼:“你们要干什么?”
歹徒们的身后走出一个瘦瘦的黄脸汉子,只有一只眼。
“瓦!”
“姑娘你记性不错。我说过咱们还会再见面的。”
“你要怎样?光天化日下抢劫?”
“不不,姑娘你误会了。你看,我赤手空拳,哪像是抢东西的样子?”
瓦确实是赤手空拳的。他很自信用不着自己动手。三天前黄烟袋派人送信给他,把几个人模样儿一说,他就疑心是柴姑,真是冤家路窄。忙带上手下一帮人斜刺里赶来,追了两天多,总算赶上了。
瓦说:“君子不计前嫌,我一只眼算白丢给你了,咱们旧账不提了。今儿大爷说个明白,你把东西留下,放你走路,这么个美人害了你也可惜。你说行这买卖就成了,你别瞪眼。”
“我要说不行呢?”
“那就别怪我不够朋友了。”
柴姑笑了,闪出一排玉齿:“肯定不行。”
瓦回身一挥手,十几个人舞动钢叉棍棒直冲柴姑奔来。瓦厉声道:“把这娘儿们剁成肉泥!”
柴姑看来势凶猛,正要躲闪开,就听老佛大吼一声跃上来挡在前头。他已从车上摸一盘耙来,耙有九尺长,桑木框、双排铁耙齿,一般人扛在肩上还嫌沉,他提在手里却像捉一把大算盘。老佛挥动铁耙迎上去,只听“哗啷啷”一阵响,连人带钢叉被他砸倒几个。老佛正要再追上去,却见几个家伙从斜旁绕过扑向身后的柴姑,忙转回身提着耙向他们冲去,背后打散的歹徒却又呼喊着跟踪追来。柴姑突然尖叫一声:“老佛当心背后!”话刚落音,一把双股钢叉直飞过来,颤悠悠扎在老佛肩膀上。老佛疼得猛吼一声,咬住牙回手拔下,一转身又把钢叉摔出去,正扎在一个家伙胸口上,那人惨叫一声仰面倒下。柴姑忙冲过来护住老佛,大声向围在四周的歹徒喊道:“别打了!我把东西交给你们,不许伤我的人!”
老佛一把推开柴姑:“你答应我还不答应呢!小子们来吧!”抡起铁耙向周围乱打。瓦站在远处,指挥手下人:“先把这小子宰了!”于是一群歹徒团团围住老佛,棍棒钢叉又打又扎,老佛毫不畏惧,吼喊如猛狮,把铁耙抡得如飞,碰上的不死即伤。歹徒们不敢近身,却又缠住不放,不时甩出飞棍飞叉,老佛身上已是多处受伤,浑身都是血。柴姑也摸了一条棍,紧紧随着老佛,心里又恨又急。在这样一场力量悬殊的拼斗中,老佛纵有神力,也独难支撑。他已流了那么多的血,要不了多久,就会轰然倒下。
老佛已经打死打伤六七个人,地上倒下一片。瓦急了眼,心想这巨人实在经打,要是常人流这么多血,早就死了,可他依然呼喝喊杀,威风凛凛。只是动作明显缓慢了。瓦不再袖手旁观,也操起一根钢叉冲过来。他想不能和他硬拼,必须看准了,用飞叉结果他。还有这小娘儿们,索性弄走,消遣消遣她,肯定比小迷娘更有滋味。
在后来的很多年,白羲成为荒原上的一个重要角色,应当从这一刻算起。
它几乎是从天而降。
谁也没注意到它是从哪里出现的。
就在瓦脱手掷去飞叉的瞬间,草丛中划出一道白色的闪电。闪电把人们的眼睛都晃得晕了,于是都呆住停在那里,像被闪电击中的一群僵尸。
一声尖利的叫:“啊呀!”是柴姑,脸都白了。
老佛也呆住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钢叉向他心窝飞来,却没有躲闪。老佛似乎麻木了,傻傻地笑着,像看着一个很好玩的东西。他脑子里已经一片空白。
钢叉抖动着飞翔,像一条黑色的飞蛇。
那道黑光真快。
但那白色的闪电更快。如流星赶月一般。在后头紧紧追踪。
就在钢叉飞至老佛胸口几寸远的地方,白羲从后头“咯啷”咬住了叉杆,然后在地上打个滚,将钢叉丢落草丛里。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间。
之后的一场混战,有点莫名其妙。
先是白羲横冲直撞,如落入狼群,把一群歹徒冲得七零八落。接着是随后奔来的三条汉子。他们谁也没说什么,冲过来扑向歹徒就是一阵猛打。
柴姑和老佛就像两位看客,一时间都蒙了。
其中两个是黑马和小喜子,老佛都认得的。另一条大汉是谁呢?他转头看看柴姑。柴姑眼瞪得老大老大的。黑马和小喜子在一起并且同时出现,让她立刻就猜到一点什么。可那个铁铸般的汉子的出现,却大出意料。
柴姑一眼就认出来,他是老大。
老大没有葬身黄水,他仍然奇迹般地活着。
那么老二呢?说不定也活着!三兄弟是黄河里长大的黑鲤,不会轻易淹死。说不定哪一天也会突然出现。
更奇怪的是,这三个人怎么会聚到一起?
柴姑走神了。
这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太多。
歹徒的包围圈已经崩溃。
三条汉子的猛冲猛打和白羲凶猛的攻击,使瓦和他的残兵败将无法招架,纷纷拖叉逃窜。一个歹徒在经过柴姑身旁时,顺手一棍打在她肚子上。柴姑“哇”一声叫,一头栽倒在草丛里。柴姑重新醒过来时,小喜子正紧紧揽住她,哭得泪人一样,直说:“柴姑,都怪我,我不该跟黑马走!……”
江伯已被老郎中救醒。他头上挨了一棍,幸亏有手挡着,打昏了,却没有致命。老佛也已由老郎中包扎好,坐在那里喘息。这一场恶斗消耗了他太多的精力。
柴姑感激地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
这时黑马、老大和白羲都已走了。
柴姑不知他们去了哪里。看到她探询的目光,小喜子说:“我和黑马是在前头的河汊里碰上那个黑脸大汉和他的狗的。黑马请他帮忙,他就来了……”
许老郎中已经帮忙套上车,这时走过来说:“姑娘,天不早了,你们快上路吧。”
柴姑仍坐着不动。她的目光有些呆滞。
她心里乱极了。黑马又一次突然出现,又一次不辞而别。老大的出现和消失就更神秘。他难道没有认出自己?这不可能。可他为啥连一句话没说就走了呢?
她不知道她的心随了谁去。黑马,还是老大?
柴姑眼睛里涌出泪水。她又一次感到了自己的脆弱和无助。她觉得被人撕成了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