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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最后一次离开我们家的那一天,是在二十年之前。我记忆最深刻的,是那天闷热的天气:一场雨将落未落,夏季的热风徐缓地铺打着窗扇。时间是正午,我们全家人吃了一顿丰盛的饭菜——有一条硕大的鱼,被我们非常精细地吃掉,余下一根白里透乌的鱼骨,像齿牙破损的梳子。若非父亲,我们很难吃到那么大的鱼:都知道,母亲是一把过日子的好手。
我们打着饱嗝。除了父亲。母亲很快就否定了那条硕鱼,原因是,一根细刺滞留在她喉腔里。她吭吭地咳着,伸长了脖颈,喉部的皮肉一紧一紧,努力查找那根鱼刺的位置。父亲从盘子里拿起半张油饼,撕掉一块,递给母亲:
嚼得粗粝一点,大口吞咽,把它裹挟下去。
二十年前,父亲已经是一名技术过硬的铁路桥涵工程师了,这就是他的语言风格:词汇丰富、铿锵坚硬,散发着混凝土的气息。母亲把那块油饼潦草地嚼了两下,用口腔团成一个粗粝的饭团,大力往下吞咽。她噎出了眼泪花儿。后来,父亲又吩咐我:
去弄醋。一碗。
我去厨房找到醋瓶子,像父亲说的那样,倒了一大碗。母亲哽着嗓音斥骂我要把她酸死。但她还是痛苦地喝掉大半碗。最后,父亲吩咐我去找手电筒——父亲一直坐在餐桌旁他那把椅子上,吩咐我干这干那。他对我们的家异常陌生,不知道应该到什么地方去找东西。我找来手电筒,父亲严肃地把椅子往母亲跟前挪近几尺,让她尽可能地张大嘴巴。我听到母亲腮骨骤然张大发出的咔吧声,伴随着那声音,她的口腔完全放开了。手电筒的光柱照着她白厚的舌苔、鲜红的喉咙。父亲忙碌了一阵,皱着眉,结束了他的尝试,转而征询母亲,要不要到医院去:
医生有办法。他们有专用工具——高瓦数灯、长镊子。
父亲重重地把手电筒放在餐桌上,手电筒骨碌碌滚动。父亲和母亲都盯着它,直到它轧到一块西瓜皮上,停住不动了。母亲喉部再次紧缩几下,试了试,说:
没那么疼了。观察观察再说。说不定明天就好了。再说,哪有时间去医院?下午还有大事要办。买什么不好?昂?非要买鱼吗?
母亲大力端起盛鱼的盘子,把那根鱼骨倒进垃圾桶。接着,他们就去办那件重大的事,留下我和姐姐在家里洗碗。直到下午,我和姐姐才知道,那餐丰盛的午饭,包含着无尽的寓意。
为那一刻,他们做了诸多准备:父亲千里迢迢从远方归来,乘坐一列不停怒吼的火车。父亲为数不多的每次远归,都不厌其烦地对我描绘有关火车的一切——原野、飞驰、轰鸣、吼叫、震颤。他希望我长大后也做和火车有关的工作,那样才配得上男人这个性别。对他的这种教诲,母亲深恶痛绝,每每粗暴干涉,使我们的交谈转入鬼鬼祟祟……母亲一早起床就擦拭厨房,用去污粉和洗洁精,把陈年的污暗油迹一扫而光。婚后漫长的琐碎生活,使母亲掌握了一手高超的统筹方法学。任何一件家务活,她都能迅速罗列甲乙丙几种流程——哪种节省时间,哪种窝工——判断迅速,落实准确。母亲当时在一家轴承厂上班,多少年了,还只是普通车工。我总是为她鸣不平,认为以她的能力,完全够格当上车间主任——工业化生产离开统筹学,几乎不可想象。那天早上,母亲把厨房擦拭得焕然一新,穿插醒发了一块大大的面团用以做油饼、烧好两暖瓶开水、择好洗净了十几样菜。父亲在中午之前敲响家门,手里提着那条硕鱼。母亲基本上把饭菜都做齐了,油饼刚出锅,撒了芝麻,泛着油香。但我们更钟情于父亲下火车后在一家水产市场带回的硕鱼。母亲看着那条鱼,想不出除了下锅做掉,还有别的什么处置方式,只好重新热锅炖鱼。
那天,天气闷热,雨一直将落未落。热风缓慢地铺打着窗扇。父亲和母亲干完大事回来后,家里气氛异常诡异:父亲更为严肃,母亲显得有点亢奋。她走来走去,最后站在窗前观察天气。接着她发现有一扇纱窗出现了问题,就回头吩咐父亲:
修好它。否则,苍蝇蚊子都会一股脑飞进来。
父亲也走到窗户前,审视那面纱窗。母亲给他找来钳子螺丝刀等一应工具;父亲把纱窗卸掉,铺在地上,想法把纱网钻出来的一只角重新塞进铝合金窗框里。他们那时看起来夫唱妇随、心心相印——我和姐姐都想不到纱窗修好后,母亲向我们宣布:我们离婚了。
干净利索,毫不拖泥带水。政府办事效率越来越高了。父亲说。他形容离婚的话,都带着钢筋混凝土的气息。
母亲持续着她反常的亢奋,走来走去,无一刻安歇。姐姐忽然把头趴在茶几上,悲痛不已地哭泣起来。她原是坐在沙发上的,这样一来,臀部高高耸起,腰垮塌下去,很容易让人浮想联翩。她那时候正处在热恋之中,一个教地理的初中老师对她殷勤备至——他们已经偷偷亲过嘴,正准备谈婚论嫁。我很同情在她这么甜蜜的人生阶段,出现这么一段不幸的篇章。
那天,他们很简短地宣布了这件大事:母亲用五个字来宣布;父亲赞扬政府的办事效率,助她一臂之力。我和姐姐觉得还该有些必要的解释和表达,可惜没有。他们合伙检查了家里所有的纱窗,确信不会有苍蝇和蚊子通过那个渠道飞进来。那栋房子是我们新分的,以父亲的名义,从他的单位分到的——这使我怀疑,他们离婚的念头由来已久,只是一直在等待这套房子得以落实。我们不能没有房子,这个共识,是我们全家多年挤住在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屋里形成的。那小屋是我父亲单位一个下级单位的车间宿舍。单身职工没有分房资格,因此,他们为了分到这套房子,付出了何等的耐心。
天气持久地闷热着,从我们家可以清晰地听到邻居对天气的议论。我们家住一楼,他们就在我们窗外不远的树下玩扑克牌。那是一棵大槐树,针叶婆娑的树冠制造出一块恰到好处的树荫,刚好保证六个人玩够级,旁边再站上四五个围观者——或再多上四五个——不被晒着。还没落败的粉白色的槐花,散发出最后的香气,掩盖了他们的汗臭和脚臭。父亲和母亲大约是担心离婚的话被玩扑克的人听到,所以才如此简略。之后再也无事可做,我们倾听着姐姐的抽噎,没有人去安抚她。窗外的人们开始预言雨会在什么时候下,父亲得以酝酿他的离开。
母亲又一次从父亲跟前经过的时候,父亲翕动鼻翼,做出离开的决定。我也闻到了一股雪花膏的气味——母亲到卧室里去了一阵,原来是往脸上涂抹雪花膏;这个举动含有向父亲献媚的意味,或者是她想给他留下芬芳一点的记忆。父亲打了一个喷嚏,表示对那气味的敏感。他嗡着声音说:
要下雨了。二十八号桥墩……雨量达到警戒线……需要密切注意。
这些足够唬人的专业术语,只是换来母亲的轻蔑一哼。我对母亲的态度多少有些不满:二十八号!这说明,那条壮观的大桥至少有二十八根桥墩!
父亲一下就洞悉了我的惊叹,说:
你……明年考大学,要选择一个工程类院校。
然后,父亲如释重负地站起身,到电视机旁边提起他那只旅行包,环顾我们——实际上是在环顾房子,说:
房子不错。框架结实,承重墙钢筋分量合格——大约能抗六级地震。我可以放心地走了。
他这样说,仿佛房子是他修建的。其实,他只是一个桥涵工程师。但反过来想,修桥和盖房都是建筑方面的事,应该有共通之处。况且,他回家之后总是在墙上敲敲打打的动作,还是相当专业的。起码在我们看来是那样。
父亲站在门口,最后环顾这个婚姻的纪念品,然后体贴地替我们关上了防盗门。
都不用送,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他说。
在他关上防盗门之前,母亲尖利地喊叫了一声:
再见!缪一二!
缪一二就是我的父亲。二十年前他轻轻关闭那扇防盗门时,清晰听到了我母亲的尖叫;那里面包含着无尽的爱意和怒意,都足以催促他快速掠过大槐树下那堆玩扑克的人,头也不回地离开。我在那扇修好的纱窗后面目睹他急匆匆的背影:它肩胛耸动,几欲凌空飞翔……
母亲的那句临别赠言,在当年就蒙上了预言的光辉——她应该说“永不再见”,而不是“再见”。二十年来,我每每想起缪一二,总是诡异地伴随着母亲的那声嚎叫。事实证明它果真是一个谶语:我的父亲缪一二的名字,再度从母亲口中吐出——他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