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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综上所述,结合昨天的实际情况,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她的手机有可能装在口袋里——套裙或者外套的口袋,也有可能放在包里。她是穿着套裙去会议室的,然后,又加上了鸽子灰色外套去参加揭幕式。她去参加揭幕式及后来去逛商场,都是带着包的。

总而言之,昨天忙碌的一天过去以后,这样一个结果在今天早上得以显现:那部有点秘密的手机既不在包里也不在口袋里。她把四只抽屉拉出来翻搅那些陈年的灰尘前,已经把包和口袋翻了很多遍,甚至仔细检查过这两者的夹层,以便排除布料破洞的可能。

现在,她换了个姿势,转过身,让自己面对朝南的窗户。遮光帘和纱帘都被收拢成一束,垂挂在窗户旁边,阳光热烈地扑在她脸上和身上。今天是二月十五日,天气暖得飞快。她晒了一会儿太阳,回到办公室,穿上鸽子灰外套,走进小吴办公室。小吴正在电脑前打字,她装作漫不经心地站到他旁边,看到显示屏上画着一张月度计划表格。“处长,您有事?”小吴站起身,垂着手。

小吴不到三十岁,虽然来这座大楼不过两年,他的聪敏和机灵却让他顺利成为谨小慎微、周到体贴的极有前途的后备干部,不仅在她这个处,在另外几个处也都颇有人缘,已经有人在给他介绍女朋友了。她也很欣赏小吴,这年轻人身上有跟她很像的禀赋和抱负,甚至有时候她觉得小吴就是她年轻时候的翻版,只不过性别不同罢了。但性别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她虽是女人,长得又是标准的娇小婀娜,甚至算是个美人,骨腔里却满是男儿的那股劲。别人是否能看出来她不知道,她自己却是很知道的。

她边和小吴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边暗地里观察小吴。这年轻人奉献给她的从来都是坦白虔敬任劳任怨的一张脸,她从中看不出藏匿手机的痕迹。当然,她四十岁了,吃过的盐比小吴走过的桥都多,不会轻易依据表象给事物下结论。她知道,这样一张脸恰恰才具备无限的包容性和隐蔽性。她观察着,分析着,往最坏处设想着。小吴是有可能捡到手机的,首先,会议结束之后他快手快脚地整理了五号会议室。在短短的几分钟时间里,会议室里只有他一个人;其次,他跟随她去参加了揭幕仪式,在她上台致辞及上车下车这些时候,都是小吴给她拎包,或者把她鸽子灰色的大衣恭敬地挽在胳膊上;她无论在哪里落座,小吴都像贴身奴仆一样不离她的左右。

尽管如此,她还是认定,就算小吴捡了手机,这年轻人也会把这秘密放在心里沤烂。他太年轻了。一头刚刚生出来的小狮子,想打倒大狮子,得长到壮年才行。

临走前她对小吴说,今天要来一个外地同学,她要去接机,有事打电话。小吴问要不要替她去接,或跟司机班要辆车,她说都不用。小吴就识趣地把她送到门口。

在路上她往昨天参加揭幕式的酒店总台打了个电话,问是否捡到一部手机。对方说,没人来交失物。

她打了辆车,去九州手机广场。这个手机卖场在一家繁华的超市斜对面。街道正在整修,几天前下的一场雪融化在挖开的路面上,一片泥泞。作为一名处长,她知道这个城市的道路为什么不停地挖来挖去。今天,水泥路改成可以美化环境和降低车辆噪声的柏油路;说不定过上几天,又有一种新的更加环保的路面代替柏油路面。

穿过泥泞的街道,站到手机广场的台阶上,她抬起脚来看了看鞋子上斑驳的泥点子,从包里拿出纸巾擦拭了几下。泥点子的面积反倒泛滥开来。她扔掉纸巾,走进玻璃门。她要买一部新手机。她依次转过三星、索爱、LG、诺基亚、摩托罗拉几个柜台,在营业员的极力推荐下,买了一部LG。她需要的很多功能在这部手机上都有所体现,主要是锁屏、隐藏重要信息等。打个不吉利的比方,假如这部手机也不幸丢失,她所隐藏的那些秘密,没有密码是看不到的。

接着她又买了一张新卡。她带着新手机离开手机广场,重新穿过泥泞的街道,拐到另一条没开挖的街上去打车。她在街边站了五分钟,边等车边四下眺望。她很少有这种站在街边打车的自由时刻,仿佛时光倒转,回到了她还是一名干事的那些年月。她又站了几分钟才打到车,吩咐司机去一家商场。

昨天中午离开揭幕式以后,她让司机把车开到这家商场,然后让司机和小吴回去,不要管她。她在商场给她情人买了一只劳力士男表做情人节礼物。她情人戴上手表以后把她抱起来,甩了两圈表示感谢。“一圈一万块呢,世上最昂贵的舞蹈。”她幽默地说。“值不值两万块?”她情人开始对她动作。“值。”她气喘吁吁地说。

她情人比她小八岁,未婚,他们来往了大概有一年多。在此之前她不是没动过这方面的心思,但她遇见的那些男人不是没意思就是容易出麻烦,这两条都很关键。她跟她丈夫之间有没有过爱情,她不愿意去深究了,仿佛那是上辈子的事。总之,现在,她不爱她丈夫。或者说,很早之前,她就不爱她丈夫了。但她有爱,并且,由于长年累月活在一种严谨的秩序当中,她内心的爱在被压抑之下产生反作用,膨胀得比任何普通女人都要磅礴。

大概在一年多之前,她换了一家新开业的健身馆。在健身馆旁边的咖啡馆,她认识了在健身馆当跆拳道教练的她的情人。她记得那天咖啡馆里只有他们两人,她点了咖啡,到书架前打算找本书看。当时跆拳道教练也在浏览图书,就像电视剧里的情节一样,他和她同时想去拿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让给你看。”跆拳道教练很绅士地说。

在她喝咖啡期间,跆拳道教练就在邻桌观察她。她产生了一种他们要发生点故事的预感。仿佛为了证实她的预感,跆拳道教练端着咖啡杯坐到她对面,开始跟她搭讪。他说:“一个女人看这样一本书,很奇怪,也很迷人。”

那时候她虽然三十八岁,但因为没生育过,又长得娇小玲珑,实际看起来并没那么大。加之气质很好,也称得上美,被一个年轻男人搭讪,并不算奇怪。“为什么这样一个女人就不可以看这样一本书?”她微微一笑。

“我觉得你身上有种男人身上才有的江湖气。而你看起来是这么一个标准的小女人。世上最迷人的女人往往是带些英俊少年气的。”跆拳道教练说。

事后她觉得,正是这句话打动了她。这年轻男人的表现超过了她对他的预期。她是一个过敏体质的人,某些确知和不确知的食物、强烈的紫外线、陌生人的触碰,都会让她产生程度不一的过敏反应——简言之,她是一个对外部世界过于敏感的人。这造成了她对外部世界的挑剔,具体落实在对男人这个物种上的表现就是:她对遇见的所有男人都不满意。不过,那天下午成为一个例外。她把三个小时的时间花费在和跆拳道教练在咖啡馆里扯东扯西地闲聊,这么做的理由就是,她决定让他成为自己的情人。她太孤独了。

再去健身馆,她锻炼结束后,会去跆拳道室看看他。她脖子上搭条毛巾,倚着门框,两手插在裤兜里,欣赏他那灵巧的肢体。她需要这样的年轻男人来照耀她灰蒙蒙的人生,从精神和肉体上。

她乘商场的扶梯边上楼边回忆与跆拳道教练的相识过程。扶梯在一大面玻璃墙旁边,她偏头看着外面那些人和车。它们随着她的上升而逐渐地低矮下去,由于看不到脸,人都变成一个个奇怪的移动的点。阳光带着普济的味道,哗哗地洒向那些移动的像灰尘颗粒一样的点。她想,上帝在天上看到的芸芸众生,其实只不过都是一个个灰尘颗粒而已。

在七楼的钟表区她转了一圈,没发现昨天卖她手表的营业员。劳力士表的柜台后面站着另一个女孩,长相甜美,某些地方有点像马伊琍。她比较喜欢马伊琍,觉得这女人就算是老到了八十岁,也还会保持一副小清新的模样。她在劳力士柜台前停下来,复习了一下昨天买的那块男表。像马伊琍的营业员很敬业地给她背诵了一遍用以修饰这款表的华丽辞藻,然后极力推荐她买下它。“昨天已经买过了。”她笑了笑。“要不要再买一块?”女孩问。“要那么多干嘛?”她说。“送人呗。老公一块,情人一块。”女孩又笑笑说:“开玩笑的。这种名表都是有收藏价值的。可以升值。”“下次吧。”她说。女孩立即送给她一张名片,说:“有什么问题可以电话咨询我。”

她看看名片,女孩名叫简奥丽,很西方的一个名字。钟表区顾客不多,加上她一共有两个人,另一个男人倒背两手逐一看看价格,带着一脸忧愤的表情离开了。他离开的时候,一路收获着营业员们不满和鄙夷的告别礼。如果这男人返回身来,拍下一张金灿灿的银行金卡,情况就会不同了。

她又待了几分钟才走,临走前问简奥丽,昨天跟她交班的营业员有没有捡到什么东西。简奥丽说,没有,您丢了什么?她说,没什么,手机上的一个小吊坠而已,不值钱。简奥丽说,我见到她时再问问。也说不定掉到哪个缝隙里了。简奥丽又问,什么样的?

“嗯……一个小老鼠。”她说,“玉的。”

她不明白此刻为什么会撒起谎来,尤其是,她知道这谎言的来由并无恶意的成分。某种意义上,她并不只是为了给自己前面那个关于丢失一个吊坠的谎言继续圆谎。

“我知道了,您属鼠的吧?看起来可真不像。”简奥丽说,“我记住了,找着的话一定打电话给您。要不您留个电话吧。”

“行吧。”她想了想,把刚买的那部手机号告诉了简奥丽。她离开七楼的时候很好笑地想:她换了一个新号,第一个告诉的竟是一个陌生人,而不是她丈夫或是她情人,或是婆婆,或其他那些和她熟悉的人。某些时候,是不是陌生人更让人感到可靠?

她再度打了一辆车。司机问去哪里,她说了家里的地址。说完之后她注意到,她正在按照昨天的行程寻找手机,或者说,她有点像是在复制昨天。而她知道,时光的属性之一就是不可复制,并且,她的日子一向昼夜分明、秩序井然。不过,她忽然觉得这样过上一天也挺有意思,凭什么人要跟在时间的后面亦步亦趋?

在楼下她给电视台小李打了个电话。“怎么样,片子还满意吗?”她问。“挺好的,我们正在加班剪片子呢。有些被剪掉的部分其实挺美的,特别是你们一家三口在雪地里打雪仗那些镜头……回头我把完整版拷给您,留个纪念。”小李说。

“好,”她说,“哪天经过电视台我进去找你拿,不必刻意来送。”

小李是电视台一档收视率不低的人物专访栏目的编导。几天前,她被小李和另外一位摄影师折腾了一整天,拍了五组镜头;另外五组镜头是昨天下午完成的。按她的意思,昨天下午的五组镜头完全可以不拍,但小李坚持在情人节这天拍一下他们一家三口的日常片段,以向世人展示这位女处长方方面面都是女人们的楷模。

“台里打算在三八妇女节那天播出这期节目,”放下电话之前,小李说,“算一期励志篇。”

“就怕我这饱经沧桑的形象上了电视达不到励志的效果,”她笑着打趣,一面尽力辨听小李跟丢失的手机是否有什么联系。

“哪里啊,您优雅知性,柔中带刚,形象超好,真的。”小李说。

她没嗅出手机的气息。她挂掉电话,上楼,拿钥匙打开门。婆婆和儿子正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婆婆腰佝偻着,手里转着一串佛珠,全身上下只有那只手在机械地运动;儿子阳阳两手搭在膝头上,头颅奇怪地歪着,皮肤呈现出没有血色的白。一老一少两人都沉默着,目光呆滞。电视屏幕上欢天喜地地演着一档少儿节目,摄影棚搭在户外,孩子们在各种关口前冲锋陷阵。茶几上的一只小玻璃缸里游着几条鱼,这些小家伙甩着红色的尾巴,鼓着黑黑的小眼睛,轻盈得有种漫画感。她羡慕它们可以如此漂浮着,一生都跟负重没有关系,不像人类,只要行动就必得双脚着地。

阳阳坐着的高度,竟然超过了婆婆。她讶异地看到,这个十五岁的儿童已经长出了隐约的大人样子:那尖刺的板寸头、鬓角、蹙起的眉头、国字型脸庞,都跟她丈夫年轻时候是那么相像;她还看到她姐姐的影子,主要是他薄薄的单眼皮、微微上翘的嘴角、圆圆的鼻头。

阳阳不是她的孩子,而是她姐姐的孩子。从血缘关系上说,他只是她的外甥,或者换个角度说,她是他的小姨。他们之间的关系论起来其实也并不复杂:阳阳五岁的时候,他生母车祸死亡;两个月后,她嫁给了阳阳的父亲,成为阳阳的继母。

一度,因为此事,她成为单位和街道居委会树立的典型。三八红旗手、三德先进个人、双十佳,名目繁多。她被视为用个人幸福换来一个破碎家庭幸福的贤良女人——这一切全都因为,她那不幸的外甥是一个天生智障的孩子。当她穿着大红衣裙从丈夫在婚庆公司租来的夏利车上下来时,丈夫家小区里所有人都来围观。他们替阳阳庆幸有这样一个深明大义的小姨,否则,如果他父亲娶了别的女人,他得过怎样人们想象不到的日子……人们叹息着。

她正式走上仕途,作为后备干部先后在团委、妇联等部门接受组织培养;现在,她成为那栋大楼里的一名处长。她嫁给她姐夫的时候,还是一名小干事,正是小吴这样的年龄和资历。在她上升的过程中,不乏一些诋毁的窃议;在那些不甚光明的窃议中,她显然被斥为一个工于心计的女人,靠一个智障的孩子得到如今的地位。

在她被人嫉妒的那些年,她以前的很多经历也被尽可能地挖掘出来,人们甚至打听到她在大学期间的感情史。她惊诧人们的能耐。但传说中的那些版本都不是事实,尤其是关于她甩了男友嫁给她现在丈夫的谣传。她一度委屈地想跟所有她看见的人都解释一番,告诉他们,她才是被男友抛弃的那个人。但后来她发现,这一切议论对于现实都无足轻重。现实是,世界需要她这样一个女人在人们的诋毁中慢慢成为一名女处长。从此她再也不为那些议论所纠结。

只是,在夜深人静从梦里醒来之时,她还会被那些往事所缠绕,并为她的遭际而伤心。她不爱她姐夫、如今的丈夫。这一点,那些嫉妒她的人倒是说对了。但是,她是如何嫁给她姐夫的,这个秘密,只有她和抛弃她的男友知道。她当然不愿让人们知道她被抛弃,所以才决定赶在她男友之前把自己嫁掉。恰恰这个时候,她姐姐车祸死亡,她想,嫁给谁不是嫁呢。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个智障外甥在她这场婚姻中,并不是什么砝码。当然,她心疼这苦命的孩子,那也仅仅是出于一种血缘上的情感而已。而如今,这血缘上的情感还剩多少呢?这智力永远停留在三岁左右、生理年龄已经十五岁的孩子,在这十年中耗损了她多少的爱意?

婆婆——其实是她姐姐的婆婆,转头看见了她,从沙发里有些费劲地站起来。“怎么这时候回来,吃午饭了吗?”

“没有,”她说,“我自己去下碗面。”

“我去给你下吧,你坐着歇会儿。”婆婆把佛珠放下,转身往厨房里走。

她好像一直那么忙,都没注意到,婆婆如今老成这样了。这女人原先在乡下好好过着自己的日子,孙子两岁多的时候被诊断智障,一下子改变了她的晚年生活。她被儿子接到城里,照看这智障的孩子。别的孩子都上幼儿园了,阳阳还只能每天呆在家里,顶多跟着她在小区广场上玩玩,或者去菜市场买买菜。他们祖孙二人一人拎着一个小马扎,坐在老太太堆里,聊天,混时间。老太太们已经习惯了这个歪着头表情奇怪的孩子;年轻人不太习惯,看见了都躲着走。老太太就在年轻人下班之前,把这怪模怪样的孩子带回家去关起来。

她刚嫁到这个家里来的时候,婆婆还很硬朗。在乡下的时候她隔三差五就去爬爬山,带着干粮,挖点野菜。来城里这几年,她竟老到这样,背驮了,头发白了。那个以前牵着她手的小孩,如今在沙发上坐着都比她高了;走到外面,倒像是带着奶奶出来遛弯的年轻人。

她跟到厨房,倚在门框上看婆婆给她煮面。这些年,婆婆在家里充当了很多角色:母亲、婆婆、奶奶、特护、保姆。至少这么多。她丈夫是铁路部门的一名小职员,跟她一样朝九晚五上班,周末有时还要到下面车站去蹲点包保。她无法想象,这个家里如果没有这个老女人,会是什么局面。当然,保姆是可以雇到的;但以她的挑剔,恐也难以保持称心的局面。这样说并不意味着她对婆婆就是满意的,相反,她们之间的关系就像普天下所有婆媳关系一样,始终隔着一层无法阐明的东西。

面条在锅里翻卷,热气迷蒙,仿佛那锅是倒翻过来的天,下起迷蒙的雨雾。她想起姐姐死那天,天上也下着迷蒙的雨雾。姐姐盛装,像要去赴宴的人。那条路是姐姐年轻时谈恋爱常走的,那时候姐姐是一个无忧无虑的理想主义者……姐姐死前,刚刚给家里彻底打扫了一遍卫生。为了清扫床底下,沉重的床都被她一点点搬开。底下陈年的灰尘扫成一堆,像一丘小坟。她冒着小雨擦玻璃,谁都觉得她那么做是多此一举。她还给玻璃花瓶里换了一束新花,包含了许多品种,使得那束花到了粗笨的地步。

姐姐从生下来就比她要浪漫多情,而那智障的儿子仿佛是上天派来向母亲索取这一切的。

“您觉得我的心硬吗?”她忽然莫名其妙地问了婆婆一句。

她这句话吓着了婆婆。这老女人长年在她的脸色下过日子。婆婆把脸上的褶皱埋在水雾里,一筷子一筷子地往碗里捞面,很积极地响应她的主动搭讪:“世上哪有真正心硬的人。”

婆婆端着碗要给她送到餐厅。“我就在这儿吃。”她说。她端着碗继续倚着门框,看婆婆洗锅。这情形温暖得让她觉得羞涩。

“那您说,我父母在我和我姐十几岁的时候,抛弃我们跑到东北,就因为收到一封敲诈信,他们的心硬不硬?”她吃了一口面,不依不饶。

婆婆没回答。她蓦然惊觉,自己对父母的怨恨竟然如此顽固,一度她以为都已经忘了。她泪眼婆娑起来。

就在这时候,十五岁的阳阳从沙发上蹦起来,以冲刺的速度掠到厨房门口,朝她胸前手法老道地摸了两把。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却嬉笑着跑开了。

碗掉到地上,带着解放的意味,形状不一地一片片摊开;面条像些僵死的虫子,冒着死亡的热气在她珊瑚绒的拖鞋上痉挛。她目瞪口呆地紧紧把胸口的毛衣领口往一起揪,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从一场强暴中逃脱出来。

这个只有三岁智力的年轻人,刚才窜到她身边的时候,她明显感到了自己的矮小。原来,他不仅比自己佝偻的奶奶要高,比她也高了,而且高出至少半个头……实际上,她从昨天就意识到,这个孩子已经不是个孩子了。

昨天小李在他们家一共拍了五组镜头,其中两组是关于她个人的。小李安排她接了一个莫须有的电话,边接边随意地摆弄一个玻璃瓶里的富贵竹,然后在给鱼缸里的鱼喂食的过程中结束通话。这组镜头表示她在家里有时也要处理很多公事。然后小李又让她在厨房切一棵大白菜,她边切边说,小李啊,平时我很少做饭,都是我婆婆做。小李说,您总是这样,把功劳都推给别人。

余下三组镜头,小李让他们一家人合作来完成。她丈夫昨天早上坐五点的火车下车站包保,按照她的吩咐,中午赶了回来,就为配合下午的采访。她丈夫配合得很好,知道这是面子上的事。他们一家三口挤坐在沙发上,她丈夫陪阳阳下跳棋,她贴着她丈夫坐在一旁观战。棋类游戏中,阳阳的智力只适合下下跳棋,而且是乱跳。但这组镜头很珍贵,证明他们从没放弃对这个智障儿子智力方面的培养。

截止到这组镜头拍摄结束,她还没觉得阳阳跟往常不同;在拍第二组镜头的时候,那种怪异的感觉才突然显现出来:小李让阳阳走在她和她丈夫中间,他们一人牵着阳阳的一只手,从楼洞里走出来,表示她常常挤出宝贵的时间,跟她丈夫一起带阳阳到外面去,让阳阳感受空气和阳光。从家里走到楼梯上,再下楼,走出楼洞,这个U形路线需要分镜头拍摄,他们按照摄影师的要求,一遍遍重复这条路线。正是在这个重复的过程中,她觉察到了阳阳的不同:他那只已经像男人一样的大手,由于对这一游戏的兴奋而微微地汗湿,竟让她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男性气息。她从侧面观察着这个脑袋歪着表情怪异的年轻人,觉得自己牵着他的手从楼洞里走出去,简直是全世界最滑稽可笑的一个场面。

小区里几个老头老太太看到天气不错,就搬了烧水炉子,在绿化带旁边生了火烧水。他们散乱地站在甬路上,看他们一家三口在摄像机的监视下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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