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表哥都忙着上班,即使休息时间,因为他们都是有家室的成年人了,小林也快长成大姑娘了,再也不好意思跟他们说笑打闹。他们在这里,给小林最大的安慰是,母亲和俞宝贵打架的话,他们一定不会让他们的孃孃——小林的母亲受到大的伤害。
俞琴上班后,表嫂除了每天把母亲厂里的成品做一次抽检,还承担起帮小林他们烧中饭和晚饭的任务,因为母亲和俞宝贵有时候忙得没时间做这些。表嫂是小林无聊时说个话的伴儿,但是她怀宝宝了,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经常躲在房间里。除了来做饭时看小林有空跟小林聊两句,不常来找小林了。
小林感到压抑,没有可交流的人。连母亲小林都不想同她说话。她喜欢谈的是钱,喜欢做的是决定,喜欢在人前人后拍板。她越来越有老板的派头了。小林经常看见她在大庭广众之下批评她的工人。被批评的工人像连环画上旧社会的包身工那样,在她面前毕恭毕敬、唯唯诺诺。她对小林的关心,仅仅表现在天冷了给小林买衣服,日常尽量让小林吃好一点。
对付这种压抑,小林的策略是,尽量不跟这家里的任何人说话。可即使这样,莫名其妙的怨气还是会找到小林头上。
小林羡慕俞琴。她在织布厂上班,逢上她不想回来的那个星期天,只要扯一个类似“加班”的谎,就有充分的理由不在这个家露面。
母亲和俞宝贵是没有星期天的。俞侠只管看电视。俞飞是男孩,俞宝贵给了他充足的理由到外面去野。
这天下午,母亲厂里放了半天假。母亲和表嫂都要上街去,小林说我也要去。母亲对小林说,你最好去浴室把洗澡这事完成。小林觉得有道理,就决定去洗澡。
临出门的时候,母亲要小林带上俞侠一块儿去,小林就不打算去了。小林说:“我还是跟你们上街吧。”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小林觉得自己带她去不行。小林从来没有单独带她出去做过什么事情。小林对她的情况没底,不晓得她会折腾出什么事情来。俞宝贵听小林这么说,很不高兴地看了小林一眼,看得小林心里一点谱都没有。表嫂见了,替小林解围说:“我就快回璧山了,你陪我去照几张相留作纪念。”
出门的时候,小林看见王攀提了一网兜山蘑菇上门来。王攀是个跑长途的货车司机,军分区赵参谋长的舅子,最近经常上门来。不晓得为什么,他每次离开之后,母亲和俞宝贵就要大吵一场。
今天母亲跟小林她们一起上街,也许吵不起来。
正在小林为此暗自庆幸的时候,母亲对小林说,她不上街了。表嫂是个非常机智灵活的人,一看阵势,就明白了八九分。她说:“没关系的,小林跟我一块出去,孃孃你放心!”
两天后表嫂将跟文义表哥回老家生孩子。她和小林在钟山照相馆拍完照片,走到钟山影剧院。大大的海报上宣传中央歌舞团赴水城演出,下午的一场还有十来分钟开始。见小林很感兴趣,表嫂便掏钱买票,两人看演出。
电视上看唱歌跳舞已经不新鲜,现场看这种级别高的专业人员演出小林和表嫂都还是第一遭。节目很多,山歌、民歌、影视剧主题曲插曲、流行歌曲、舞蹈,表演者来自各个民族。其中有一个叫肖枚的女歌手,她的家乡就在贵州。她一连唱了《枉凝眉》《回娘家》《水城故事多》等几支歌曲,观众的掌声简直已经不能用潮水之类温吞吞的词语来形容,得用山洪暴发、洪水滔天、汹涌澎湃之类无限猖狂的词语。水城人没有想到中央歌舞团居然有歌手出自贵州,这是贵州人的骄傲。她谢了五次幕,都被观众热情的掌声挽留住了。直到她用略略沙哑的声音说:“为了让家乡更多的父老乡亲听到我的歌声,为了给大家留下美好的记忆,我再次向在场的朋友们表示衷心的感谢!”人们才用长达一分钟的掌声欢送她离开舞台。舞蹈表演也很精彩,小林很兴奋,记住了杨敏、罗建新、罗敏等舞蹈艺术家的名字。最后,以舞蹈《海燕》结束了整场演出。
小林挽着表嫂依依不舍地离开剧院。在街上,正好碰到肖枚和一个伴奏的人。小林向她“嗨”了一声,她笑着也“嗨”了一声回应小林。
等他们走过去了,表嫂说:“你认得她?”
“不认得。”
“不认得?不认得你咋个敢跟他们打招呼?”表嫂说,“你妈妈说你在家里几乎不跟人说话,像个哑巴。”
是啊,小林居然愿意跟陌生人说话,不想跟熟悉的人说话,为什么?也许,一种人给小林带来的是快乐,而另一种人给小林带来的是苦恼。
欢乐总是短暂。没有出乎小林预料,母亲和俞宝贵果然在家里干架。听得出来,一切都是那个司机带来的。那个司机在母亲和俞宝贵身上看到了发财的迹象,就准备来参股。母亲不喜欢这个人的性格,不想跟他合作,担心他掺合进来,对他们不利;而俞宝贵则认为应该欢迎他参股进来,“他参股进来,事实上是为我们增加了一份保险,甚至可以利用他的背景把生意做得更大。”两个人各持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
凭小林个人的分析,这一次,俞宝贵的意见道理更充分。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母亲的方法是将司机拒之门外,也就是用躲的方法。人家都主动找上门来了,在上门之前,肯定把遭到拒绝后采取什么措施都想好了,这些措施多半是对母亲不利的。
小林进门,听见母亲把声音提得很高,说:“这个厂是我的,我说了算!”
俞宝贵说:“不要忘了我是合伙人!”
两人继续无休无止的争吵。看见小林,俞宝贵怪声怪气地说:“你刚才不带俞侠去,我还以为你到外面把晚饭吃了呢!”
这是什么话?小林是这样小肚鸡肠的人吗?这些大人,尤其像俞宝贵这样的大人,为什么都喜欢一件事情没有解决,又把其他事情扯进去呢?
小林捧起课本,一个字也读不进去,直叹息:为什么她和别人上一次街,看一场演出都会被附会这么多意思?小林是那种工于心计的人吗?就算将来小林是那样的人,毕竟她现在才15岁呀,15岁能工出什么呢?小林的悲惨的15岁!15岁,就经受这些折磨和创伤,背上这些包袱,这难道就是母亲所要给她的幸福?
前一阵,他们有一段时间没有吵架,母亲似乎就觉得“春天”来临了,几次三番逼小林喊俞宝贵爸爸。小林当时除了觉得别扭,更觉得不可理喻。小林的生身父亲还好好地活在重庆璧山——小林现在虽然不生活在他那里,也许永远不会再生活在他那里,都无法改变小林是他的女儿、他是小林的父亲。这就像定居在海外的华人,哪怕在居住国拥有公民权,一样改变不了他跟中国的血脉之情。
何况,他们还是两座重量级的火山,或者说两个都是重量级的雷管和炸药,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楚什么时候要“轰”地来上一下。
母亲的劝说一套一套的,但小林一句也没听,也不还嘴。小林保持沉默。小林在日记里写道:
妈妈,真没想到,你会那样执着地做我最不喜欢的事情。今天,你又来逼我叫他爸爸!你把名字给我改了,算对得起他,可他对得起你和我吗?我真的是太傻了,怎么会相信户口那么容易办下来呢?在你们的关系都没有搞明白的情况下,我居然相信你的话,居然跟你一起像模像样地上派出所。我真的是太天真了。妈妈,你以为你搬出你的继父我的嘎公我就屈服吗?不,办不到!你的继父对你们尽心尽力,耗尽心血协助嘎婆抚养你们成人,既有功劳也有苦劳,不但你尊敬他是应该的,连我们尊敬他也是应该的。但是你的继父我的嘎公并没有给你改名啊,更没有把你们几姊妹拆得彼此天各一方。你的亲生父亲早已去世多年了,你为什么没有称呼你继父我的嘎公“爸爸”,而是至今都喊“伯伯”呢?
本来小林还想写从目前的情况看,小林并不看好你们的未来之类的话。思考再三,还是不写为妙。小林不是算命先生,只能够估计大概的趋势,不会推演,还是不要把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说出来。
就着白炽灯光,小林完成最后一个家庭作业:填写入团志愿书。昨天以前,小林觉得这个志愿书好难填,难就难在“家庭成员”和“社会关系”两栏。小林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自己的过去和现在。不管是这里还是重庆,小林的状况都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这叫小林怎么填?而现在,小林知道,这两个能给人温暖和爱的社会圈子,于小林来说就当是不存在的。小林果断地做出决定:谁爱填谁填,反正我不填。
26
早晨到学校,周老师带来一位新的女教师进教室。周老师说:“各位同学,因为身体的原因……”她看了一下将军肚,笑了一下接着说,“我得休息一段时间,从今天起就由王老师来做你们的班主任。王老师是河北人。大家知道,河北靠近北京,因此以后同学们在学好物理的同时,可要好好跟王老师学普通话哦——学好普通话,走遍天下都不怕。现在请王老师给大家讲话,大家欢迎!”
站在周老师身边的王老师,苗条的身材,配上一头舒爽的披肩发,使她显得越发苗条。鼻梁上一副珐琅眼镜,跟她白皙小巧的五官配合得浑然天成,典型的饱学诗书的知识分子形象,看一眼就让人喜欢。
王老师物理课上的例子大多来自日常生活,却往往出乎大家预料,让大家十分惊奇。一向不喜欢学习的胡山玉也开始对物理感兴趣起来。有几次测试,她居然考过60分。
王老师的物理教到大气压。大气压真是让人着迷的东西,尤其是海拔跟大气压的反比关系。王老师说,比如在对面的钟山上烧开水,水温到60摄氏度就开了。如果不加锅盖,鸡蛋一两个小时都不见得能煮熟。而在钟山脚下,水要烧到八九十摄氏度才开,鸡蛋只需要几分钟就煮熟了。
郭智岭问老师:“为什么海拔会跟大气压成反比呢?”
得到老师的回答后,他仍旧一副不懂的样子说:“我还是理解不到,为什么山顶上鸡蛋不容易煮熟?”
“不信你可以亲自试试。不过一定要确保安全用火!”
“我也想试,”郭智岭用商量的口吻对王老师说,“老师,要不我们组织一次郊游,让我们亲自去验证,好不好?”
“当然好。你是班长,你愿不愿意组织?”升初三后,郭智岭的职务从生活委员变成班长。
“当然愿意!”郭智岭的脸上显出计谋得逞时的得意。
王老师也看出来了,没有揭穿。那是因为,她接手这个班级以后,感到许多同学还没有从周老师的管理和教学风格中拓展出来。她希望通过一定的活动,更多地了解同学们,并跟同学们磨合在一起。这样,不管教学,还是管理,都可以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大家商议的结果,是去游览玉舍森林公园,那里有山有水,风景秀美。到那里去,不但上了物理课,连语文课也一并上了。时间是一周以后的星期天,当天去,当天回。
班级的气氛一下活跃起来。郭智岭带领班干部筹划文娱节目。问小林要一个节目的时候,小林稍微犹豫了一下,说唱支歌吧。玉舍森林公园离胡山玉的老家比较近,她说,要是农历六月二十四,他们的部族就要过火把节。
“就是夜里打着火把出来晒月亮,青年小伙子大姑娘还对歌。没有结婚的彼此看上了,就可以成婚。”她说。
可惜现在是十月,小阳春。
为了这次旅游,小林精心准备了水、小点心和一双登山鞋。
在等待郊游的日子里,小林依然像平常一样,徜徉在知识的海洋里。时间充裕的时候,小林还上一会儿图书馆。小林感觉自己的灵魂只要进入校园,就能平静安详、干净而自信。
有一天,郭智岭从教室外面进来,冲着小林直做电视剧《西游记》里孙大圣一样的鬼脸,嘴里不断喊:“Monkey!Monkey! Monkey!”他的跟班和另外几个男生也跟在后面起哄,都跟着郭智岭做鬼脸,刨耳挠腮,提起一只脚,反手在眼前搭凉棚。
小林被他们喊得莫名其妙。小林一直以为,他的跟班马宁才是人世间绝对正版的尖嘴猴腮。
小林问郭智岭:“班长,你在干什么?”
“俺老孙,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无姐,无妹,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他用唱戏的腔调,有板有眼地说。
小林似乎明白是什么事情了。“无父,无母,无兄,无弟。”小林默念着他的台词,突然说:“你不喊人家会把你当傻子啊?”
“以后Monkey就是你的代号啦!Monkey,Monkey,多亲切!”
小林的眼泪忍不住要下来了。从小林进入这个学校,小林每个学期都获得第一名,从来获得的都是老师的表扬、同学的称赞,从来没惹任何一个同学不开心,也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
“Monkey是什么意思?”胡山玉问小林。
这个不识时务的问题,让小林的眼泪再也包不住了。小林趴在桌子上抽泣起来。
郭智岭愣住了。他没有想到这么个小小的玩笑,会让小林这么伤心。他当然不知道小林为什么伤心,他不知道小林把入团申请书上“家庭成员”和“社会关系”两栏空在那里,忍受了多么大的委屈,需要多大的勇气。而同时被委屈和勇气交织的小林,又是多么的脆弱。
闹哄哄的教室突然安静下来,小林听到一阵脚步声走过来。不出小林所料,王老师走到小林身边,轻轻地喊了一声:“俞艳?”
小林埋头抽泣,没有立即回答她。
“我叫你来喊俞艳到我那里去,怎么把她弄哭了呢?”王老师问。
“我还没跟她说呢?”郭智岭说话有点迟疑,“我跟她开了个玩笑。”
“什么玩笑?”
“我叫她……我叫她……”他没说下去。
“Monkey!”旁边有男生替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