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始终低着头,嘴里“嗯”“嗯”地应承着或者木然地点头。是不敢抬头或者不愿抬头看母亲,小林自己没法说清楚。婆婆似乎早就无可奈何地认同并习惯了儿子媳妇的生活状态。小林母亲每次回来都会吃的或用的多少给她买点,跟她说说照顾孩子的事情。当初婆媳之间难免有过的争吵似乎谁也不记得。
停留个把钟头后,母亲又从小林姐弟的双眸中渐渐走远。
再后来是母亲真的如小林听远乡近邻们所议论的那样,开始跟父亲“打脱离”。很长一段时日往返于她暂居的地方与乡法庭之间,却始终不回来看他们。
“打脱离”这个词是陌生的,但是小林不需要、更不想去向任何人询问这三个字的准确含义。她自会通过顾名思义的方法推导其中的大意。更何况最近那些熟悉的表叔或表婶见到小林姐弟时,不再开这样的玩笑了:
“躲儿呐,你妈妈跑啦!听说跑到河南去了,快点喊你爸爸去把她找回来!”
如今遇到他们在田地间来回劳作,总爱停顿一下,问上一句:“躲儿的妈跟老汉打脱离了,你们愿意跟哪个?要跟你们妈妈走不?”
妹妹弟弟默然不答。小林眼睛紧紧盯着地面的庄稼,但眼中绿色的庄稼叶子很快就被白茫茫一片模糊的泪光吞没。
有一回路过小林家菜地的柳家表婶刚刚问完这个问题,她身后就走来了挑着一挑粪肥来浇菜的父亲。显然他完全听见了柳家表婶的问话。小林不敢去看他的脸,只听到他马上接过话茬儿说:“去嘛,跟她去,她都在贵州安家了。”
好像故意的,他停顿了一下,才又接着说:“听说过不,贵州山儿,是比我们这里还要穷还要野蛮落后的地方!跟她去了不把你们几姊妹卖掉才怪!”
柳家表婶讪笑着走开了。
父亲的话实在是够惊悚的,小林姐弟三个一声不吭,除草的仍然在除草,松土的继续在松土。小林从他的语气推断,他一定是黑青着脸说完这一通话的。
听到别人说妈妈跑了,小林就会想到班级里还有个比自己更惨的人。
那是个块头很大却衣衫破烂、全身上下连同书包总是显得脏兮兮的男生马洪,同窗都叫他“蚂蝗”。据说他妈妈受不了穷在他两三岁时跑了就再也没回来过。他是班里成绩最差的学生,来上学的天数跟不来上学的天数大致持平,测验考试最好时在二十几分,更多在十几分、个位数和零分。老师们了解他家庭情况,也从来不重重地责骂他。他的位置一直在教室最后的那个角落,没有人愿意跟他同桌。下课时他呆在位置上,从不主动跟人讲话,也少有人找他说话。有时下课,他从书包里逮出来活生生老大一只青蛙或者癞蛤蟆放到桌子上,女生们叫着跑开而男生们笑着争相围过去,问他在哪里抓到个头那么大的青蛙,问他怕不怕青蛙尿射到眼睛里了会变成瞎子。眼见着青蛙或者癞蛤蟆从桌子上蹦到了地上,然后在桌凳间蹦来跳去,他难得一见的笑容便出现在青白的脸上,而且爽朗地开口回答男同胞们的各种问题。话语不多几句,嗓音出奇洪亮。教室里充满嘈杂之音,但他说的每句话,教室里任何一个角落的人都能听清楚。这一点完全与他单名一个“洪”字相吻合。
不管有些同窗怎么说鄙视他的话,小林一直默不作声地关注他。有一回迟到,急急忙忙冲进教室居然跟提起书包要冲出教室的他撞了一回。抚着被撞疼的额头,看着他尴尬地捡起掉在地上的书包跨出教室门,小林没有像某些同窗那样责骂或者训斥他。
走在上学放学的路上,一些小林姐弟都不认识的六大队的和同兴乡的大人们,见到小林姐妹就说:“小林的爹妈在打脱离,这些娃儿咋个判呢?”
小林的眼泪又来了。他们真的要变成没有妈的娃了吗?她不知道父母为什么非得离婚。早知道要离婚就不该生他们出来,让他们经受别人这样的嘲讽和奚落。
小林弄不明白,那些说话的人是从什么时候认得他们姐弟的?经历过这些后,小林悲哀地认定:家里穷让人抬不起头,父母老吵架不和睦叫人丢脸,父母还要闹打脱离这种十里八乡头一回听说的新玩意儿,咱们姐弟三个在人前的位置简直低到谷底了。小林将自卑的十字架牢牢负在胸中。
那段日子,每到赶场天,父亲不跟婆婆或小林几姊妹说,他是去卖自留地里长的那点小菜,还是去买化肥,总是没声响也面无表情地背一个小背篼去赶场。
等到乡里的广播响了一阵,赶早场的人回来了,正走在路上的小林就会听到人们兴致勃勃谈论她父母的壮举。有人说在乡法庭门口遇到小林的妈了,问她赶场吗,她说到法庭拿手续。马上有人接过去说,你不晓得,小林她爸死活都不离,娃儿一个都不放。听说把雷管炸药都拿出来了,宁死都不离。法庭只得又调解,小林的妈这个婚今天又没离成。
小林心惊胆战包着眼泪回到家里,不愿去想却怎么也忍不住地揣想,那两个人,自己的父母,是如何在法庭上、在外人面前做着惊天地泣鬼神的争斗的。她一边掉着眼泪想着发生在喧闹的乡镇她看不见的场景,一边感觉着他们家生活的黑暗无边,心被撕成碎片片似的,一片一片的疼。
最终,经过长时间的离婚战后,小林不清楚母亲向父亲做出了怎样的妥协,母亲拥有了她的自由。
在父母的婚姻关系经过法律彻底解除后的某一天,母亲再一次走进家门,当然那时候小林的父亲也不在家。
母亲首先对小林姐弟说,不是她不要他们,他们三个娃她都想要,只是小林的父亲坚持一个也不放,否则就不跟她办离婚手续。她没有办法,只得同意,并且付了一笔抚养费。她又叫小林姐弟放心,到适当的时候她会来接他们的。
她说这一番话的时候,小林姐弟三人都一声不响地眼睛盯向地面。小林想妹妹弟弟应该是跟她一样,想起了父亲、亲戚和乡邻不知多少次向他们问的问题:“你们妈跟老汉儿打脱离了,你们愿意跟哪个?要妈,还是要老汉儿?……”
小林相信,天下的小儿女们在面对人生中这道难题时,都会跟她一样,忧虑、矛盾、无可奈何、凄苦无助、低头无语、难以启口,甚至在心中认定反复问这个问题的人一定是天底下最最愚蠢最最不懂人心的白痴。小林和妹妹弟弟愿意留在这个家里生活吗?她不知道。假如他们三个中有谁真让法院判给母亲了,他(她)又真舍得离开家中这几个人,随母亲去向一个不可知的地方吗?
小林觉得,母亲今天的一番话,没有哪一句能真正宽慰到他们,也没有哪一句能挥去他们心中的忧伤,抚平他们心中的创痕,没有。
就在小林和妹妹弟弟都眼中包着泪花沉默不语的时候,母亲递给小林一张写着邮编和地址的纸条,叫小林照上面的地址给她写信,然后匆匆离去。妹妹和弟弟分别靠在后门的一边,眼睛望着母亲离去的方向。
目送母亲的背影消失,小林展开纸条,看过之后站在原处久久不动,泪水啪嗒溅落在灶房漆黑的泥土地面上。
那纸条上的地址,确确实实已经不再是重庆市或四川省的地图上能够找得到的。
10
母亲跟父亲解除关系的前前后后,小林和妹妹弟弟的“工作”和学习的内容和形式都没有多少区别——一样要养蚕、养猪,做弟弟的一样要跟着姐姐们去地里田里干农活,一样要在干好规定的农活后煮午饭吃,吃好再跑着去上学。一样的几块钱的学费要一拖再拖,获准减免掉两块钱后,小林的父亲仍旧交得那么为难、那么心不甘情不愿。不一样的是,他们不再频繁地幻想母亲会突然出现,接替他们干手上的活儿。
有较大变化的是,杂交稻这个新名词让小林他们在辛苦之后,吃大白米饭的机会渐渐多起来。后来知道“杂交稻之父”叫袁隆平,小林对他的感激是发自肺腑的。这里面有刻骨铭心的饥饿记忆。小林和妹妹弟弟那受过许许多多委屈的肚子,终于能让一碗一碗新鲜的香香的白米饭填饱。尤其到年关时,小林家也跟院里别的人家一样杀了一条猪来过年,虽然猪肉还是有一部分被父亲背到市场上换了钱。在吃的方面小林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幸福。
日子过得好多了,小林又经常想母亲了。假如当初她在家的时候日子就过到这分儿上,她还会离开这个家吗?母亲外出做工以来,给这个家挣回过多少钱,父母二人从来不在小孩面前提起。
小林父亲似乎永远都不会改变的原则有二:一是不做就没得吃,要吃就要做。换句话说,劳动是本分。不点种、不浇肥就没得苞谷吃,不栽秧、不薅秧、不打药就没得干白饭吃,这个道理哪个都懂。二是有钱就读书,没钱就不读。姑娘家不读书有啥子稀奇。比小林小五岁的弟弟,作为家中唯一的男孩,还没有家中那把小锄头的锄把高,就开始用那把专为小孩打造的小锄头跟泥土抗争了。
在小林的意识里,父亲似乎从来不会对他们姐弟笑。母亲在家的岁月争吵频繁,一家人难得有笑容,家中难得有笑声。母亲一走,父亲更加不会对小林他们笑了。在这个家的熏染下,在学校,小林的面部肌肉尚且偶尔正常发挥功能。一到家、尤其一走到父亲面前,小林就不会笑了。经常受奚落的弟弟跟小林有些类似。唯有生性乐观的妹妹,能在父亲没在场的时候,偶尔叽叽喳喳一阵,把她的大姐和小弟逗笑。
一些孩子的讥笑以及父亲和众多乡邻零零星星的话语,都给了小林和妹妹弟弟一种清晰而深刻的认识:家庭的破裂,父亲的劳累,小林姐弟与年龄不相称的辛苦,全怪自己命不好——摊上一个不愿再照顾他们、狠心抛下他们受苦的母亲,有什么理由抱怨呢?当然小林三姐弟就失去笑的资本了,也更加不再享有同龄孩子玩耍的权利和快乐的理由。冷不丁在上学路上,曾迪友还怕其他人不晓得似的说一句:“不要理睬他们,他们妈跟老汉儿打脱离的。”
小林姐弟孤单地行走在上学放学的路上,坚强地劳作在酷暑的寒凉的田间地头,心不甘情不愿却不由自主地效仿着父亲整日板着脸郁郁寡欢,像神圣的斗士护着身体,不愿让任何人窥探到自己的伤痕。
小林零零星星从汪家表婶那里听说,父亲留不住母亲,留下小林他们三个小孩他已是费尽周折。
也许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三个小孩一个不少地留在身边的来之不易,劳作之余,父亲时不时地给小林他们一些小小的犒劳或者奖赏。
晚饭之后,叫儿子从楼梯爬到楼板上去,把他像黄金白银一样存放起来待价而沽的柑橘捡一提兜下来,一家子大大地吃上一顿。这要在以前是不可能的事。这些金黄金黄的诱人的宝贝疙瘩,尽管是自家树上结的,但是因为能拿到市上换几个零用钱,所以除了在忙忙碌碌地进行采收的那几天,小林他们可以偶尔大胆地消灭两个哪怕是卖相甚好的柑橘,否则从采摘到这些果子全部卖出去,只有那些营养不良没有卖相和采收过程中摔坏以及存放过程中有冰山一角开始腐坏的果子,才是小林他们可以享用的对象。
父亲还有一种奖赏通常是在星期天。
一大早(父亲睡懒觉的习惯具体从什么时间改掉的,小林说不清),早饭吃好,小林姐弟收拾好锅碗灶台。父亲布置他们去哪处包产地,做什么活路。吩咐他们扛上农具先去地里干起来,而他要晚一会儿出工。他得把煤炭灶的火生起来,为他们的中饭准备一道好吃的“大菜”。
小林姐弟都知道,炒点儿白菜、南瓜、茄子、四季豆之类的小菜,是他们的活儿。父亲是不会亲临灶台的。他要如此严肃郑重、亲自操刀对待的大菜,当然是小林他们有生之年见得少也吃得少,因而还不太会煮的某种荤菜。小林家也养起三两只生蛋鸡了。鸭和鹅是不养的,人手和粮食毕竟有限。宰鸡宰鸭宰鹅吃这样的事还轮不上。所谓荤菜、大菜理所当然跟猪身体的某个部位有关。
管他炖猪大肠还是海带炖猪蹄、海带炖腊肉、萝卜炖骨头,还是做什么肚包饭(猪肚里面包着混有调料的糯米饭),都是小林他们易饿的肚子愿意欣然领受的美味大餐。烧煤炭灶不需要人在灶门前一直候着添柴烧火,父亲只要把起始工作做好,趁着回家挑粪的时机,看看是否要添煤、看看灶上食物的火候即可,不影响干地里的农活。
小林姐弟劳作在山坡上,远远地望见竹林下面炊烟袅袅,而那袅袅娜娜悠闲散步的炊烟,还正是从自家房顶的烟囱里走出来的。想着农活完成之后的一顿美味大餐在等着他们,心里就觉得有底了。每个人都干得很起劲,有时候还边劳动边说起什么高兴的话题来。他们灵敏的鼻子,仿佛都闻到从自家灶房里飘出来的诱人香味了。
小林还发现一个异常的地方。不知从哪天起,父亲跟小林三姐弟说话时的语气不再总是那么硬邦邦的,发火了动手在妹妹弟弟头上敲得科科响的时候也更少见了。至于对小林,除了有那少林武僧似的一踢,也许因为她太早熟太敏感太懂事,小林不记得父亲还有敲打自己的时候。
小林姐弟三人劳累了一天,将疲乏的身体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早上没有人连声叫喊就说不准会睡到几点钟,新的一天又有新的任务得刻不容缓地由他们去完成。小林听到父亲站在他们床前迫不得已的、一迭连声的轻唤:“小林,小林,天大亮了,起床了。小芹,小芹,起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