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那天父亲坐得很直,也没有总低着头和在说话时脸红,小林把原因归结为母亲不在和他内心对母亲“到家门口了,都不回去看一趟”的不满。
嘎公和大舅娘快速把话题转移到讲述那天事情的经过。在讲之前,二人先都遗憾地点评了一句:晓得她这个人啷个气量那么小,福分那么浅呢。
小林不知是否该庆幸他们来得晚一些。按风俗,四舅娘是在外面走掉的,为了保护四舅以后顺利续娶并传宗接代,堂兄堂嫂们建议把死去的四舅娘停放在了灶房的屋檐下。小林听到大舅娘这么说,心里害怕,尽管刚才走进院坝时眼睛就怕怕地把周围环境都扫视过一遍,知道那屋檐下现在空空的什么也没有,目光却还是向屋檐扫了一下。
大舅娘是个很会讲故事的人。她接下来的话让小林更加害怕。她说:“你们没看见哦,她全身肿胀,脸也肿胀……”
小林不敢往屋檐下看了。她没见到那情景,可是她脑海里明明清清楚楚地看到,屋檐下的门板上,停放着被一种叫敌敌畏的药水夺去了生命的四舅娘已经变了形的身体。
四舅终于停下来招呼小林父子了。他的憔悴、情绪的低沉、眼睛里的血丝,都是显而易见的。在小林的印象中,他是个风趣幽默极富有童心的大人。他一直很喜欢小孩,喜欢给小孩做玩具或者提供给他们做玩具的材料。好几个春节小林都是从他手里接过最漂亮的公鸡羽毛来做毽子的。只要他闲下来,小林姐弟和邻院的表弟兄表姐妹都喜欢缠他。跟其他大人摆起龙门阵来他常常是谈笑风生。除了田里土里的农活样样精通,他还跟那个堂房大哥一样,有一手做竹器的好手艺,这可是农闲时节寻钱的好手艺。像小林的父亲和嘎公,一般人也就会用竹篾编背篼、箩筐、撮箕之类粗级别的竹器,而他们二人打造的大大小小形式各样的竹椅做工精致,让人见到就想伸手抚摸一下感受感受。
农忙时出双入对,农闲时在堂屋里一个切来削去做竹器,一个穿针引线纳鞋底做布鞋,他们多像小林听到的《天仙配》里唱的那种恩爱夫妻呀。小林觉得他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们的生活应该像他们院坝边种的棋盘花和月季花一样美丽绚烂。谁知道呢,这样绚烂的花朵,居然那么容易枯萎而零落成泥。
婆婆中午去了李姑爷家。回来后,在院坝里碰到小林父亲和二伯娘。小林听到她先后对他们讲了同样的话:“李姑爷喊我带个信给你们,金芳的‘三朝酒’定在冬月初六。你们看看,送点鸡蛋还是送点其他啥东西。提前一两天送过去,他们好趁早安排。”
在小林的家乡,姑娘结婚以后,生下第一个孩子的第三天以后举行的一种仪式,叫“打三朝”,为此而备办的酒筵称“三朝酒”。
参加仪式的主客为新生婴儿的嘎婆。小林曾经听婆婆说,以前那些有钱人家,做嘎婆的都是在帮忙送礼的亲戚朋友陪护下,风风光光乘滑竿(轿子)去女婿家的。嘎婆给外孙准备了从头到脚的穿戴和小方被、毯子及摇篮等,还有给女儿的营养食品:醪糟(甜酒酿)、猪腿、腊肉、鸡、蛋、糖等。“打三朝”的核心事项是嘎婆给外孙送背带。背带是城乡妇女们背负娃娃的布制用品。展开的背带像一只大蝴蝶,用双层厚布料缝制,是那个年代有小娃娃的人家居家生活所少不了的。多年后只有博物馆和民间收藏家那里才能够看得到,成了古董级的东西。
婆婆跟二伯娘摆了几句龙门阵。她们你一句我一句在说,金芳这个苦命的姑娘,从小就让人挂在心上放不下,结了婚成了家还是让人不放心啰。这下好了。她也还是个有福的人。给杨家添丁口(生男孩的意思)了,她那个婆婆娘也不好小看她了。
金芳姐的婆家住河对门六大队的某个很遥远的地方。小林总共去过两次,第一次是她结婚,第二次是她“打三朝”。小林记得她结婚的那一趟,轮换着抬嫁床的四个男子以及肩挑背扛其他嫁妆的男子,中途一方面为歇口气儿,一方面为打趣新媳妇,停下来歇了好几回。在讨到新媳妇新郎官敬上的喜烟,顺便其他玩笑取乐的人也发到喜烟或者喜糖之后,他们才又吆喝着嗓子重新上路。
一路上小林一直都想尽可能走得离金芳姐近一点儿,好观察她的表情和听见她说话。与别的新媳妇比,她的话不多,不得不说才说。比起十来年中小林所见而言,她却是活跃的。她的脸在她说话和笑的时候不由自主泛红晕。她每次笑持续的时间不会太长。尽管她收起笑容的速度很快,小林还是从她的眼角眉间捕捉到她的羞赧和幸福的气息。
小林对金芳姐异乎寻常的关注,是打小开始的。实际上,不单是小林,很多看见金芳姐的大人小孩,出于各样的心理都注意着金芳姐。
第一次远远看见金芳姐与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经过院子当门前的堰塘坎,一起向河边走时,小林和妹妹弟弟、正华、柳龙菊正在柑橘树林里玩耍。正华最先发现。他说了声:“小林,你们看,是金芳姐!”隔着柑橘树林和堰塘,他们惊讶的目光追随着个子矮小、背上横着山峰的金芳姐和那个高瘦的男子,直到他们的背影看不见。
在这帮孩子幼稚与好奇的目光中,写着一个大大的问号:像金芳姐那样驼得厉害的女子,能结婚和生娃娃吗?后来他们知道这个男子他们应该喊“杨二哥”,是个言语不多、老实本分、大脑和身体样样都健康的小伙。只因他家还有个大哥和比他年纪小很多的两个“小哥”,父亲过世又早,家里穷,很不好说媳妇。
冬月初六这天半上午,姑母在家等齐了亲朋族友,请几位姑娘小伙小媳妇挑起精心准备的担子走在前,姑母带着三表兄和其他妇女儿童老人空手或拿点轻型物件跟在他们后面,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就向女儿家出发了。
醪糟酒酿在两头小中间大的大肚子酒坛里,一个箩篼(箩筐)里放一坛,正好挑一副担子。用红绳缚了腿的公鸡母鸡挨挨挤挤装了两箩篼,也是一副担子。鸡蛋鹅蛋上面放猪腿、腊肉、红糖白糖,又是一副担子。还有两副担子挑的是婴儿从头到脚的穿戴和背带、小方被等。印有福、禄、寿、喜等字样的红纸覆盖在酒坛的肚子上或箩篼口上,喜庆吉祥的气氛洋溢在每件物品上。这支队伍浩浩荡荡行进到小林家院子当门的堰塘坎时,婆婆统领着二伯娘、二堂姐、正华和小林姐弟,加入了这支队伍。
二伯娘送了一只自家养的鸡,小林的父亲赶场天现买了20只鸡蛋,婆婆当然既送鸡又送蛋,这些礼都是前一天上午送到李姑爷家去的。
参加这个庆贺仪式的男客不会太多,尤其是婴儿的外公不许参加。这是习俗。
小林走在这支队伍的靠后面,可以比较完整地打量这支队伍。
亏得姑母的操办和亲朋族友的情谊,带着如此厚重的贺礼去女婿家看外孙,待人向来和蔼可亲的姑母脸上的笑容愈发显得慈爱无边。
弯弯曲曲的乡村道上,不快不慢地行进着这样一支队伍。姑娘小媳妇和小娃娃穿得花花绿绿,箩筐里的婴儿衣物红红黄黄,还有酒坛子和箩筐口上印着福禄寿喜字样的红纸,与那冬天田野里浅浅的嫩绿麦苗和灰绿色油菜相辉映,这真是一道很独特的美丽风景哦。
杨二哥家中打酒割肉买菜办席,也早就作好了准备。院坝和堂屋都摆放好了桌凳,人来人往的喜庆气象为这个泥墙斑驳的院落添了生机。
看到姑母的队伍到来,杨二哥急忙放炮仗迎接客人。帮忙的本家兄弟在院坝就把客人肩上的担子接过来,挑进堂屋,依次摆放。
“帮嘎婆倒洗脸水啰!”“来上茶啰!”随着主事的一前一后两声高喊,便有一伙人响亮地应答“来喽!”暖暖的洗脸洗手水和热腾腾的茶水很快递到以姑母为首的年长的客人手中。杨家的一些亲朋族友则上前观瞻和品评一溜排开的贺礼。
喝完茶,姑母及一些客人就迫不及待地走进产妇房间。小林跟着婆婆也进了房间,看见金芳姐头上裹着毛巾,微笑着坐在床头。几位不认识的杨家的客人坐在床边凳子上,见姑母一行人连忙起身让座。一个妇女把臂弯里的婴儿递到姑母手上,嘴里说着,叫嘎婆好好看看,多结实的娃娃哦!
姑母把绣着福、禄、寿、喜字样的胎帽戴在小外孙头上,慈爱地念叨着“长命百岁”“富贵双全”等祝福辞。接着大家仔细了解产妇及婴儿的相关情况,告诉一些哺育婴儿的知识、经验,然后摆一些家常龙门阵。
“来客请坐席!”随着主事人的招呼,客人纷纷入席。炉灶上蒸笼里大厨师的八菜一汤陆续上桌,客人们边吃边对某些菜做些简单的品评。饭后客人们一边闲聊一边时不时地剥花生胡豆或嚼红苕干。
小部分家中实在抽不开身的客人,半下午时告辞回家了。二伯娘说她忙,二伯父不在家,再说小林姐弟三个加二伯娘母子三个,人太多主人家不便安排住宿,小林姐弟便跟着二伯娘母子一起回家了。金芳姐的婆母带着两个妇女送行,她们把两个红蛋和一张毛巾送到二伯娘和小林手上——来祝贺的客人回家时,主人家要每家送两只煮熟的、蛋壳被染红的鸡蛋和一张崭新的毛巾,这是习俗。
小林虽然回家了,思想还留在热闹的地方。她知道,到了傍晚时分,金芳姐家院坝和堂屋的桌子上便摆开了宵夜。客人们吃完宵夜后,摆些龙门阵,金芳姐的婆母安排客人洗脸洗脚,然后歇息。这样多客的晚上,主人家要把客人分散安排到附近各本家人的家中,以及要好的乡邻家中。
以前小林总觉得金芳姐很不幸,跟许多人一样一直用同情的眼光看她。而今,结婚仪式如果还不能说明什么,那么,如此风光和体面的“打三朝”仪式,足见婆家娘家都是疼爱她喜欢她的。儿子也生了。母以子贵,小林觉得她算得上个幸福的人呐。
春节前夕,母亲回来了。她买了布,请来孙裁缝给小林三姐弟都做了新衣裳。一身新衣裳,让小林姐弟在伙伴面前时不时地眉开眼笑。
大年初五,父亲母亲跟二伯父商议后,把婆婆的八十大寿提前三个月办了。婆婆身体的健康状况不容乐观,生了一回病后,开始在两个儿子家吃轮供饭。当时婆婆在小林家,酒席在小林家办。
亲戚差不多到齐时,当姑娘时基本不走亲戚的金芳姐也来了。同来的当然还有杨二哥和他背上背带里的小娃娃。
小林凑过去,看见金芳姐给婆婆送的是炮仗、挂红的布、做衣服的布和一网兜鸡蛋。这是当时送寿礼最厚重的规格了,跟姑母、李姑爷家送的差不多。一番客气的让座后,金芳姐坐在婆婆和姑母旁边,她背上的山峰快抵到墙壁了。婆婆和姑母的怀里都用围裙笼着烘笼烤火。小林听见金芳姐说了好多暖心暖肺的体己话,说得婆婆和姑母都露出慈爱的笑容。小林发现金芳姐几乎完全没有过去的腼腆了,她居然能说那么多话,还说的那么在理。她们三个人坐在一起摆谈的情景是那天人来客往中最感动小林的画面。小林突然觉得有些惭愧,自己长这么大,好像从没对婆婆说过那样暖心暖肺的话。
小林从来没听说婆婆的娘家在何方,娘家还有什么人。也许隔得太远,也许像大人们常说的那样,“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认不到”,娘家的后辈子孙与她早不来往了。婆婆的亲戚太少,连小林他们在内只有不多几桌人。
席还没散尽——李姑爷那桌客人还在划着拳说着酒话,母亲收拾好东西就出门了,没让父亲也没让小林姐弟送她。
一年半载后,母亲又回来一趟。那天父亲赶场去了,不在家。母亲请来了照相馆的人,给小林姐弟拍照。小林跟妹妹都正好穿着过年做的衣服,站在院坝边柳家的柑橘树前,留下母子四人最早的合影和小林姐弟三人最早的合影。由于照相机旁边有很多追踪而至的看热闹的大人小孩在说说笑笑,由于长久不跟母亲在一起相处带来的陌生、隔膜,由于生产队里表叔表婶平日里议论母亲的一些话在耳边回响,父亲抱怨母亲的一两句话也在心里刺下了印记,镁光灯一闪所记录下的四个人的表情是各不相同。小林的表情最奇异:小林脸上有不满和傲气。她十分不乐意母亲安排他们在这一圈人目光的注视下来拍这个照片,可是她无力反对。
母亲说她今后想小林他们的时候可以看看照片了。
小林开始上六年级。一天母亲回来给了小林一只新书包,当然人很快就走了。书包是蓝颜色人造革的,新式、洋气,可以单肩挎,也可以背在背上像日本人穿着和服。小林爱不释手却又生怕被老师同学看见,尤其不愿把它背在背上招引别人的目光,进出教室都藏着遮着。因为怕他们心里想或者嘴里说:她家不是很穷的吗,怎么又买了那么漂亮的新书包了?
母亲又在一个赶场天回来了。父亲当然也赶场去了不在家——大兴乡每逢公历3、6、9为赶场天。不知从何时开始的,每逢赶场日父亲必去赶场。母亲早摸准这个规律,也摸准了父亲每次赶场不过十二点钟是铁定不会回来的。母亲回来时,如果父亲中途回家,不知又会发生怎样的战争,小林一开始很担心这个。渐渐地悟出规律后她就消除了这种担心。
母亲跟小林三姐弟和婆婆说会儿话,特别叮咛小林一定要学习努力,一定要考上初中,一边把自己手腕上的手表取下来给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