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漫长假期的第五天早上,江南起得很早。他走到卫生间,认真地打扮起来。江南要去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他想当面问童童,是什么原因导致他们分手。江南觉得,一句笼统模糊的“我们不合适”是无法解释的。江南认真地收拾了一番,他想尽量使自己看上去不那么颓废。这天天气很好,但江南的心情却有点糟糕。
毋庸置疑,这次到童童家,与其他任何一次都不同。江南站在门口,半天都没有按门铃,他不知道自己如何面对童童,以及她的父母。江南坐在楼道里,有那么一刻,他想回去算了,从他对童童的了解,他知道童童已经下定决心了。中途有一位教授从楼上慢慢走下来,他还向江南点了一下头,表示问好。这幢楼里,有一部分人知道江南就是童教授女儿的男朋友。江南也向教授点头微笑。但是,江南感觉自己的微笑很僵硬,也许变形成了苦笑。
江南最终还是没有离开,而是鼓足了勇气,去按了门铃。门铃接连响了三声,门还是没开。可是,江南能够感觉到,门里面有一个人正在观察着外面的情况,有一双眼睛正注视着自己。门依然没开,江南全身上下都不自在。他焦灼不安,眼角开始跳动,他按了一下眼角,根本没有制止住它的跳动。江南在原地转了一圈,手又伸向了门铃。这一次,他还未来得及按,门就开了。
开门的是童童的妈妈,江南的脸上挤出了微笑,叫了一声“阿姨”。童菲的眼神里充满了怜悯,也艰难地笑着,把江南让进了门。进门后,江南没有坐下,也没有喝童童爸爸倒的茶。江南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问道:
“童童呢?”
童菲看着童心,而童心则看着天花板。童菲脸上的表情很无奈,最后,她指了指童童的卧室。正在江南向童童卧室走去时,他却被童菲拉住了。童菲将江南拉到厨房里,想避开童童跟他聊聊。童心也跟了上来,三个人挤在并不宽敞的厨房里。
童菲告诉江南,童童这几天一直闷闷不乐,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不出来,饭也不吃。即便有时被他们缠着非吃饭不可,她也不说一句话,随便吃几口又跑进卧室里去了。自从五月一号那天,她从外面兴冲冲回来之后就这样。后来,我和她爸爸商量着出去玩几天,可能她在工作上遇到困难,心情不好,出去放松一下就好了。可是,她也不答应。到最后,她又出来告诉我们,千万不要给你打电话,也不准你进我们家门。那时,我和她爸爸才感觉到,她是与你闹矛盾了。我们怕她出事,天天就守在家里。童菲摇着头说:
“这孩子,从来没有这样伤心过。你刚才按门铃时,我真的不知道要不要开门。我想问你一声,你们到底怎样了,又害怕她闹事,所以迟迟没有开门。但是,我还是想问一声,你们到底在闹什么?”
童心又补充问道:
“你们不是一直都挺好的吗?现在怎么又闹得这么别扭呢?”
江南看着慈祥的二位老人家,很为难,因为他真的不知道童童在搞什么。但是,他看着急需要答案的他们,江南只得实话实说:
“我也不知道,一号那天,我们原本是准备好好聚一聚,可她一来就说要分手。我问她这是为什么,她只说我们不合适再继续交往下去,就走了。后来,我又打过电话,她也说只是说我们不适合继续交往下去。”
江南抬起低垂的头,继续说:
“我今天来,也主要是想问一下,她到底为什么要分手。如果非要分手的话,我也不能勉强她,毕竟感情是不能勉强的,但我需要一个理由。”
童菲与童心相互看了一眼,满脸都是茫然与无奈。他们一前一后到了客厅,就只剩下江南一个人留在厨房。童菲与童心都在想一个问题,童童肯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否则她不会这样没有理由地拒绝江南。童菲来到童童的卧室门前,说:
“童童,妈妈有话对你说,你开开门吧。”
童童的声音隔着一道门,显得很悠远,她说:
“叫他出去,我不想再见到他。”
这时,江南已经来到客厅。他听见了童童的话,也看见了童菲脸上难为的表情。童菲走到江南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
“孩子,你先出去吧。”
江南没有办法,只得讪讪地走了出去。出门之前,他还回头看了一眼童童的卧室,他似乎看到了透过房门之后的童童那张模糊的脸。
下楼时,童童又遇见了刚才下楼的那位教授正蹒跚着上楼,气喘嘘嘘。教授又对童童点头微笑了一下,童童还沉浸在失望里,见教授这样招呼自己,也慌忙挤出笑容,点头向教授问好。当江南与教授擦肩而过时,他发现教授回头看着自己,眼神里充满了怀疑。江南知道,这次自己脸上的笑容一定比刚才的还难看。但是,江南却再一次对教授笑了,笑容里多少有点尴尬。
江南并未离开学校,这是他的母校,他想在里面转转,使失落的心找到一个温暖的地方。但是,江南的心情糟糕透了,脸色很难看。江南来到了那条水泥路上。这条路上,曾经留下了他和童童缠绵的影子。江南坐在那里,可以看到不远出童童卧室的窗户。他想等待童童出现在窗口。
傍晚时分,天气骤然发生变化,天空里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江南知道,最近四天里的第二次暴雨就要来了。可他一点也不想离开,他想等到童童出现,再看一眼她。片刻之后,暴雨果然而至。江南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童童的窗户。如豆大的雨点狠狠地打击在江南身上,但江南麻木了,一点感觉都没有。因为放假,学校里人突然变得多了,平时那些藏在教室里最爱学习的学生也趁假期出来呼吸新鲜空气。几乎每一个走过江南身边的人,都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他,但江南自己却无动于衷。
半个小时后,在夜色浅浅地洒满大地时,雨骤然而止。江南头发上、衣服上的雨水也慢慢干了,头发贴在他的额头上,衣服贴在他并不魁梧的身躯上,一切都显得那样滑稽可笑。江南蓦然发现学校里亮起了灯,童童卧室里也亮着一盏橘黄色的灯。这使江南的心情好了一点,浑身也充满了力量。江南想到了曾经在这样的灯光下,与童童一起走过的日子,这是一种既失落又自感安慰的心情。
大概又过了半个小时,夜色完全笼罩了这个城市。江南终于等到了童童,看到了他想见到的那张脸。江南看见童童倚靠在窗户上,出神地望着这条水泥路。她的眼神始终望着一个地方,江南知道她在思考,她在回忆。江南很想朝着童童大声喊叫一声,让她注意到自己。但是,他没有这样做,他不想打扰她,而且他猜想,如果那样的话,童童可能就会立即关掉窗户。江南就这样注视着童童,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生怕一眨眼童童就不见了。到后来,江南就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童童能够朝着自己所在的地方望一眼,哪怕就一眼。
江南的祈祷果然得到了上帝的眷顾,童童的眼神开始在灯光下四处游弋。慢慢地,她的目光已经聚焦在江南身上了。江南感觉自己浑身上下被电击了一下似的,他本能地向童童招了招手。江南看见童童的身体迅速往后一退,但是,她又立即停止了,就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远处的自己。江南也不挥手了,默默地站在原地,注视着不远处的童童。这对曾经发誓要相爱一生的恋人,在这个暴雨过后的夜里,在辉煌的灯光下默默地对视着。江南的脑子里浮现出了童童曾经那灿烂无比的笑容,他也跟着笑了。
接着,江南透过朦胧的灯光,似乎看见童童笑了,笑得很浅,只是嘴角微微一动。然后,童童的右手轻轻地抬了起来,小手微微地挥动。江南还沉浸在刚才童童的微笑里,他没有发现童童正挥舞着小手。可当他明白过来之后,童童却不见了。一副厚重的窗帘已经完全遮挡住了他的视线,江南看不见童童了。他一下子又从刚才幸福中跌落下来,情绪低得心里感到窒息。江南继续注视着窗户,可童童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一会儿,童童房间里的灯熄了,一切都暗淡了。江南眨巴了一下眼睛,手僵硬地挥动了一下,就像刚才童童向他挥手一样。
【2】
当童童用厚重的窗帘隔断了她与江南的视线后,江南的心情就开始狂燥起来。这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今天一无所获,原本想要得到的答案也没有得到,甚至连当面问一下童童的机会都没有。江南只得摇晃着身体,走上了回家的路。
江南坐在公交车上,感到身体很冷,头剧烈地痛,被暴雨淋湿的衣服还没完全干。这个城市在这个时候显得特别干净,雨水似乎洗掉了它所有的肮脏与浮躁。车子的速度很快,正符合江南的想法,他就想快点回家。可令江南想不到的是,车子在一个立交桥下停住了。原来,前面塞车了,堵得一塌糊涂。车上所有人都想不通,这么晚了车子怎么还这样多。有的人在埋怨,有的人在叫嚣。当然,有更多的人在小声地嘀咕,到底嘀咕了些什么,只有嘀咕的人自己清楚。江南淹没在人们的唧唧喳喳中,更加烦躁了。江南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道路快点通畅。可是,司机下车打探了情况,说是前面出了一起严重的车祸,死了好几个人,还有几个重伤,正在往医院里送。司机最后摇了摇头说,看那几个肥头大耳的交警,笨手笨脚的也不知所措,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正常行驶。江南一听司机的话,心情糟糕透了,就像被一团烂棉絮给缠住了似的。他立即对司机说:
“开门,我要下车。”
司机也立即说:
“肥头警察特别说了,不准乘客擅自下车,避免添乱,影响他们正常处理事故。”
江南的火立即就起来了,他抢白道:
“如果他整个晚上都处理不好,我们就得在车上关一个晚上?”
司机也提高了嗓门,对江南凶巴巴地说:
“只要不是在站上,擅自打开车门都是违规的,万一真的再出一起交通事故,那肥头警察不把我皮剥了才怪。”
江南也提高嗓门问司机:
“要是我现在就死在你的车上,有人告你是延误病人治疗时间,任何一个警察都会剥了你的皮。”
江南一说完,大家又唧唧喳喳起来,这次议论的是江南。江南也趁着大家都唧唧喳喳的时间,推开窗户玻璃,猫着身子跃出了窗户,“咚”的一声落在地上。随后,车上的人都把目光对准在已在车外的江南,又是一阵唧唧喳喳。江南对人们的议论讨厌极了,他几大步逃出了车群,跨过栏杆,跳到了人行道上。江南步履匆匆地走在人行道上,没有几分钟,他就看到了车祸现场。江南盯了几秒钟,又继续往前走。他走得很快,甚至小跑了几步。实际上,这个夜晚很适合人们在街上散步,但是,江南却感到很糟糕,走了大概十多分钟,他叫了一辆出租车,跳了上去。
回去之后,江南就一头栽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下去。半夜,他感觉身体特别冰凉,把自己冻醒了。醒来后,江南在床上瑟瑟发抖,像一个癫痫病人。他拿了被盖搭在身上,但是情况依然不见好转。江南知道,自己是刚才被暴雨淋感冒了,但他却不愿意去医院。江南双手紧紧抱住剧烈疼痛的头,身子蜷缩着,从墙壁上可以看出,他的影子正在剧烈地颤抖。江南干脆坐起来,靠在床头上,出神地看着对面的墙壁,那里有一幅他和童童在西昌照的照片,照片上他们穿着彝族服装,很亲昵。江南坐了半天,看了半天,竟然呜咽起来。没有眼泪,江南的呜咽令他自己都毛骨悚然。
后半夜,江南开始发起高烧,全身上下滚烫得仿佛床就是一个炉子,下面有熊熊燃烧的火焰。但他依然不去医院,他心里想:
“自己最爱的人都远离自己了,活不活在这个世界上都无所谓,还上医院干什么?”
想到这些,江南很悲伤。他高烧了一整夜,想了一整夜,也悲伤了一整夜。
【3】
这段时间江南一直是恍惚的,他也与外界断绝了往来,没有人来登门找他,他也没有任何通讯工具,可以说,他活在真空里。等到有一天,他蓦然惊醒假期已经结束时,实际上人们都正常上班两个星期了。但江南没有感到惊慌,他镇定自若地走在上班的路上,觉得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变化。可是,他刚在办公室坐下时,领导就黑着脸来了。领导黑着脸问:
“你来了?”
江南头都没抬,点着头说:
“来了。”
领导显得很有耐心,问:
“比别人多了两个星期的假,玩得舒服吗?”
江南依然没抬头,摇着头说:
“一点都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