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如此,蓑衣一定与主人相依为命,乐享清贫的。它害怕的是主人会在某一个时刻逃离,与它们不告而别。蓑衣和主人同样的劳累和憔悴。岁月的风刀霜剑早已撕裂了它的前襟。它们毕竞诞生或者寂灭在理想的记忆中,当它们在尘封的空间被人翻捡,被人展示的时候,江南的蓑衣,是否还眷念着他主人日益苍老憔悴而衰弱的容颜?
在更加苍黄的时日,主人来不及与它打招呼,融进城市街衢的喧嚣。当他在难得的寂静时分一个人端坐,蓑衣的影子就清晰地显现出来了,在脑海的某个角落里难以拂去。在某个下着微雪的夜晚,在某个寂寥的街道上,在街灯漠漠的照映下,他忽然发现了久违的江南蓑衣的影子。在某个茶室和酒吧间,他看见蓑衣还有他的竹笠高挂在髹漆得艳红或者金黄的柱子和墙壁上,落满红尘。那里不适合它们!主人想,此刻,它们仿佛像陪酒女郎,像示众者,像引颈自戮的罪囚。它们的心里会是如何想啊!那些酒客茶客是不知道的。江南的蓑衣和竹笠经年地寻找,在远远的翘首远望。它们想,城市里会下雪或者下雨,能解除心头的焦渴。它们想,下雨了,主人会重新穿戴起它们,飘飘扬扬地潇洒地走过雨巷。
来自江南的主人躲在暗角,两眼噙泪。他在等待着内心的救赎。
晒月亮
池莉
常熟有一座山,叫做虞山。虞山有一座寺,叫做兴福寺。兴福寺有一把年纪了,大约一千五百来岁。寺内山坡上有一片竹林。竹林的特点是竹林里有一条曲径。
曲径的特点是曲径被一个唐人写进了诗歌。诗歌的特点是到现在还非常动人和流行。我曾经好几次听见父母们教导幼儿背诵这首唐诗。有一次居然是在麦当劳快餐厅。这首诗歌我也记得,便是唐人常建的:“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室人心。万籁此皆寂,惟闻钟磐音。”字是宋人米芾写的。米芾湖北人,出了名的任性和疯狂。有洁癖,好奇装异服。性情渗透了笔墨,字是又诡异又憨厚,漂亮得出奇!
今年四月的一天,我就住在这首美丽的诗歌里面。走在竹林的曲径上,梳着头发,根根发丝都飘向远方:唐朝和宋朝。忽然发现,美丽的东西是横截面,一旦美丽便永远美丽。真正的美丽决不随着时间线性移动。美丽是不老的。
入夜,听慧云法师讲经。古老的寺庙,偏偏有年轻的小当家。二十来岁的慧云法师,相貌还没有彻底脱去男孩子的虎气,谈吐却已经非常圆熟老到,可以举重若轻地引领我们前行。
夜深深,在寺内缓缓散步。
月光下,看风中低语的古树,看树叶滑落潭水,看青苔暗侵石阶,看夜鸟梦呓巢穴,看回廊结构出种种复杂的故事,看老藤椅凝思深夜的含蓄,看时间失去滴答滴答的声音,看僧人们的睡眠呈现一种寺庙独有的静寂。
月光下,看细细的茸毛在皮肤上悄悄生长,皮肤的质感因此变得柔部华丽;看身体的条条曲线向着灵魂蜿蜒,欲念因此变得清晰;看你的眼睛里面有我的眼睛;看你的笑意包含着我的笑意;看你的心情覆盖了我的心情;什么都看得见。朋友们和我自己,在这一段时间里,都变得很透明和很简单。不思不想,无忧无虑。所有的牙齿,都曾经被烟垢污染,不记得何时有过今夜的灿烂。一笑,就有月光闪烁。这月光注定会温暖日后漫长的生活。
这就是兴福寺的月亮!
兴福寺的月亮是世界上唯一的月亮。因为它有兴福寺,它有兴福寺生长了千年的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还有兴福寺的院墙作为我们获得某种特定感受的保障。兴福寺的月亮不是单纯的月亮,是成了精的月亮,是我们的月亮。因为我们已经是成年人了。
我在新疆遇见过又大又圆清澈如水的月亮,可它的背景是沙漠。那种月亮像是假的,你就是无法把它当真。点了髯火,一夕狂欢,狼狈的是天明之后的灰烬和残酒。那种月亮更适合失恋少女,行吟诗人,偷香窃玉者,野外科技工作者和深受声名富贵所累的成功者,不是我。而我,真是喜欢兴福寺的月亮。从离开兴福寺的那一刻起,我的等待就已经在悄悄蔓延。我会耐心地等待再一次的缘分和机会,能够再去兴福寺住几日。到了晚上,就出来晒月亮。
纯情山水
韩静霆
竹筏这么咿咿呀呀一摇,我就飘到武夷山的怀里了。
刚刚还行在星村九曲溪码头。小街,晚炊,石桥,祖传秘方,卡拉OK,晋江时装……目不暇接的是小镇的人情世态。等到上了竹筏,艄公一篙点破湿漉漉的夕阳,满溪满溪化开了胭脂。接着,竹筏打了个弯儿,星村和码头顷刻成了昨日,连翩的山和盈眼的绿就匆匆忙忙扑过来抱人了。忽然就闯入武夷山空阔的大水墨之中,欢喜得不知怎么好,觉得有点儿像不知起处的梦。
左边是山,右边也是。枕下的溪流里飘着山,天上的云中藏着山。翠衣罗带的山,裸着脊梁的山,呼作玉女的山,号称大王的山,形同兜鍪的山,嬉如童子的山。山在散步,山在遐思;山与山凝望,山和山耳语。山山山山,山接山迎,山环山绕;山的迷宫,山的节日。能够曲尽这如簇翠峰之妙,多亏筏下的水。溪水从上游一万里群山之中冲波逆折而来,似乎就为我作此大山世界之游?这段水路不算长,不足三十里。没见过比这里的溪水更痴情的,逢山便缠绵缓缓一番,一路下来竞成九曲之溪。
九曲回肠多少情意?山和水浅斟低唱,水和山耳鬓厮磨。九曲溪是九叠情歌,只因为武夷山水没有被现代工业污染,没有被那些将古建筑整旧如新的行家整治,隐居在此,保持了纯真和纯情,亘古的情歌才能唱到而今。唱的都是海誓山盟,地久天长。
说不尽武夷山中放筏的情致。细想,峨嵋的滑竿虽好,要把人娇成土财主的;香山的空中缆车虽快,终逃不脱钢索绞人的神经,太匆匆也太现代。攀华山只顾了脚下方寸,心来不及骋游,登庐山云又太顽皮,千呼万唤犹抱琵琶。相形之下,武夷山中的竹筏更轻灵,更随意,更陶然,和山和水更亲近。筏行九曲,水直处静如沉壁,舒缓如歌;转折时急流涌雪,大珠小珠溅个满怀。真正的山重水复,真正的夕暗花明。
心儿呢,忽抑,忽扬,忽悠,忽闪。跌宕,起伏,幽深,舒朗。快三和慢四,狐步舞或华尔兹,一切听其自然,人也自然会自然起来。身在碧水之上,心上的老茧能不泡软么?能不忘却严酷的世界么?被荣辱悲欢事业家庭撕扯着的灵魂一旦得此自然轻松,会不会产生隐遁山林的奇想?
山水迤逦来去。碧螺似的山峰之间,时有紫黑的崖出水千尺,始知武夷山秀媚之中含着奇伟。崖间题刻很多,红字如血。陆游,辛弃疾已先行一步,不知我酒放筏相去几程?五曲溪边来嘉许学处犹存,试问溪边斜出一竹,是否朱子钓竿?一代名将戚继光也在崖上题过诗:“一剑横空星斗寒,甫随平虏复征蛮,他年觅取封侯印,愿向君王换此山。”戚诗气吞云海,后两句却绕于名利,过分贪心了。幸好武夷山水没有归姓哪位王候,成为权势者的玩具,幸好武夷山没有落入亭台楼榭窠臼,沾了媚俗之气,幸好“革文化的命”的年代没将此山此水涂满红油漆,幸好经历了许多沧桑,许多战乱,许多岁月之后,武夷山还是武夷山。
说到武夷山水的绿,真是绿得单纯,绿得繁复,绿得幽深,绿得明快,深深浅浅,浓浓淡淡,兼容并蓄。绿得清瘦的是竹枝,绿得肥腴的是芭蕉;苍绿的是石上的苔,茸绿的是坡上的草;浓得化不开的是深溪山影,淡在有无中的是水中清晰可数的石砾。水面上飘浮的雾也绿了,绿得淡淡的,柔柔的。西方画家尝试在人身上画满藤蔓,蕨类植物,以求与大自然一体。到头来,不过是会走路的绘画。在武夷山放筏却不同,随机恍惚,陶然如醉,绿山绿水绿云绿雾荡涤身心,不觉已是物我相融。我看青山多妩媚,青山看我应如是。此番,心灵与山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佳境,才是最高品位,何必再求胸膛上长出马齿苋和藤萝花呢?
不知不觉间,竹筏已悠然划出九曲溪,该弃筏登岸了。回眸恋恋地一望,山高月小,澄溪为练。哪里是浴香潭?哪里是更衣台?哪里是换骨岩?说是武夷山中这三个去处,沐浴,更衣,换骨,即会羽化成仙的。
哑然一笑,我还是上岸了。
到底红尘中还有舍不得的夙缘,而且还惦着来日再接受一回武夷山水的洗礼呢。说实话,在全球生态危机和生存劳顿之中,我很累的。精神上常有无家可依的感觉。幸好这儿有一片纯情山水,心身在这儿就宁静了,平和了,舒活了,似乎找到了梦里的家园。还是白居易说的好:“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
远山
严阵
在我的窗口的远方,有一片远山。
晴朗的日子,当我在晨光澄明间第一次打开圈子,我会发现,它是在一片无边的浅蓝中的一缕静悄无声的黛青,而在黄昏,当我最后一次把窗子关上以前,映入我眼帘的它,却是一道朦胧的神秘的金紫。
当风雨如晦云飞雾涌时,我虽然看不见它的影子,但我知道,此时此刻,它依旧守在那儿,默默地静静地无怨无悔地守在那儿,因此在看不到它的时候,从一直涌到我窗口的风云的气息中,我却能感受到它的另一种美,那种既无黛青又无金紫而却是不用任何一种颜色表达的看起来并不存在而实际上却并明存在看的令人只能无穷的意会到的那种美,那种并不为人发现的美。
我惊异于初冬季节的一个早晨,当一夜小雪过后,在片云不见的蓝空的边际出现一弧柔美的银色曲线的时候,我冥的惊愕于它的绝妙,那在万花纷谢千树凋零的季节显现出的那种无与伦比的淡薄和不可思议的清远。
我曾到过黄山。我曾不止一次的领略过它的奇松,怪石,云海,温泉。但当我在天都峰上远眺的时候,我只感觉到它的高峻;当我在百步云梯上攀援的时候,我只感觉到它的险峭;当我在散花坞前徘徊的时候,我只感觉到它的秀奇;当我在桃花溪畔漫步的时候,我也只能感觉到它的晶莹而又婉转的匆匆。
我曾到过泰山。我曾膜拜过它的古老和庄严。但当我进入经石峪的时候,我只感觉到它的至馨。当我看到壶天阁历代刻石的时候,我只感觉到它的至显。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记得,在我出生的那个小山村里,人们筑屋,必定要在一块泰山石上刻上“泰山石敢当”几个大字,并将它砌在新屋的石墙上,因而当我穿过中天门看到那组成泰山的每一座巨大的石壁时,我只能很自然的感觉到它的至贵。而当我登上日观峰一览众山的时候,我也只能感觉到它在千古冥冥之中的那种至高。
我曾到过庐山。我曾欣赏过牯岭的亦山亦市。我曾流连过花径的亦画亦诗。我曾在它的仙人洞纵览云飞,倾听那来自锦绣谷的悠悠天籁之音。我也曾登上含鄱亭,看鄱阳湖光苍茫秋水。
我曾到过峨眉。我曾在清音阁的月光下凭栏静听那泉水的如泣如诉。我曾在万年祠的秋林中看那白云的忽近忽远。我曾在洗象池的山道上看山花的自开自落。我也曾直薄峨眉金顶,观蜀汉之浩荡烟云。
可是,我所有见到的,却只能是见到,我所有登临的却只能是登临。于是我在兴高采烈过后,渐渐感悟到:人生的一览无余是多么地让人追索永世,而又是多么地令人感到可怕,那种终会演变为幻灭的可怕。
而远山却不。
它永远不会让那一株黛青变成真实的绿树芳草,它永远不会让那一道金紫变成具体的茅屋桑田,它也不会让那迷蒙的烟雨变成可以听得到可以看得见的小溪和池塘,它同样也不会让那一弧银白变为崚赠岩石和凋落的园林。
那是你吗?我从我的打开的窗口远远地望看它。没有握手。没有面对面的看清脸上的每一条深深纹络。它给予我的,只是一个遥远的模糊的微笑,只能靠朝思暮想去补充的微笑。
那是你吗?它有时只是蓦然一现随之便销声匿迹。我知道它是在它在的地方,但我希望那云,那雨,那雾,那雪,一直笼罩着它,只给我留下一个第六感觉的空间。
那是你吗?只和我隔夜一扇门,只和我隔着一条路,只和我隔着一个季节,只和我隔着一片云也似的流年。我依稀地看到你。没有点头,没有摇头。没有承袭,也没有许诺。那是永远的不缺陷的缺陷。
那是永远的不圆满的圆满。
我曾经试图走近你,可是我又不能走近你,因为,当我真的走近你,真的走进你的你,我便会失去你留给我的那一缕黛青,那一缕永远无法解释的黛青。我也会失去你展示在我视觉里的那一抹金紫,那一抹永远无法猜测的金紫。同时,我也会永远失去你隐入轻云薄雾中留给我的那种感觉,那种虚虚的无比神秘的,仿佛在初雪轻掩的荒原上留下的一行似曾相识的时而消失时而复现的脚印的感觉。我也会失去你出现在天际线上的那一弧银白,那永远也无法代替的至纯至圣的梦影。
我曾经试图走近你,可是我又不能走近你,因为,当我真的走近你,你那远山的所有的魅力,便会在了无距离了无界限之间顷刻消失,而与此同时,你便不再是我的远山,而却是别人的远山了。
距离是什么?距离是一个空间。距离是什么?距离是一个时间。
因此,人只有在一定的时空之外,才有可能领略到某种真正的完美,并有可能将它永远收入你终生的美丽的珍藏之中。
不要攫取。攫取会使你失落。失落你要攫取的东西和你的自我。
不要占有。占有会使你虚无。你得到的将不再是你所需要的,而你也不再是过去的你。
永远可望而不可及。永远可想而不可依。永远可疏而不可密。永远可贵而不可系。
在我的窗口的远方,有一片远山。
尽管流年似水,世事沧桑,各种各样的时尚的追求,穿梭于朝朝暮暮的红灯绿酒之间,我却越来越感到,我那一片远山的美丽利我那一片远山的富有。
寻找浪漫去锦溪
田晓明
有一个柔美的地方叫锦溪,这条包孕在江南水乡五湖三荡间的河流,历来就有“金波玉浪”的美誉:夹岸桃李纷披,花叶尽洒河面;晨辉夕照之中,满溪跃金,灿若锦带。这就是“锦溪”名字的由来。
古老的溪流驮起了一座古老的锦溪镇。千百年来,这里的人们枕河而居,与水为邻,亲密无间。街道依水而筑,房屋临水而建,桥梁越水而过;正是“春风拂指柳依依,无数莺声燕语时。红杏碧桃花烂漫,长堤曲巷水流漓,此景欲描描未尽,一溪烟雨当迷离。”
正是早春二月,烟雨迷离时节,我们走进了江苏昆山的锦溪古镇。小镇宁静而优雅,湖光水色里,掩映着白的墙、灰的砖、黑的瓦、栗色的门窗。青石铺就的老街,几株道劲的老树直立在道旁,一簇簇青藤垂挂在苍颜斑驳的围墙上,一丛丛绿竹在墙角悄悄凝视着行人,一股股油煎的鱼香,一声声丝竹的音韵,从路边那半开的窗口飘逸而出……看着淡雨薄雾中联袂的拱桥与惋蜒的水卷,戴望舒的《雨巷》便进入了眼帘:“撑着油纸今,徘徊在悠长悠长的雨巷,希望遇着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