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云垂广翼,铅沉沉的,覆压着整个塞上。
皇甫坚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放马疾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想见到“她”,他现在最不想见到的就是“她”!
这是良缘,还是孽缘?
当初洛阳一别罢了,哪怕穷荒终老,也不再与“她”见面了,但为什么天意弄人,此生纠纠缠缠的总还是“她”?
皇甫坚寿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地方看见她,更没有想到三年之后他们居然还有机会再相见,不由蓦然想起古人一言:造化弄人!
双腿紧紧地夹住跨下的马,催促它继续前行。那斑骓只觉自己的主人这一生都没有这么急躁不安过,可那里面可不单单只是这样,甚至还掺杂着一丝让它也熟悉的气味。
马儿如何能懂得人的心思呢,可笑皇甫坚寿他自己此时也不能够清楚自己的心头到底想的是什么。他的一生中虽然在这里只过去了二十个年头,可里面的起伏跌宕只怕没有一个人可以比拟的吧。有时候他就常常会仰躺在高处,静静的看着星空,然后问一问天,问一问心,到底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不知道到底奔跑了多久,只觉得骑下的马儿没有了自己的驱策,已经慢了下来。由着它缓缓停住,一人一马已经奔到了一个高旷之地。天还是那么沉,远边的似乎都要压到地面上,与那黄土亲吻在一起。
静下心来看着这些,皇甫坚寿忽然觉得自己这放马一奔有种说不出的好笑与说不出的幼稚,以往那个冷静睿智的他,在遇到“她”的那一刻起,就消失了吗?举头望天,却见云影重重之下,那轮月儿虽有遮掩,却还是皎明的。
皇甫坚寿还从没如此认真地看过这塞上的月。不同于人事喧扰的中原之地,那里的月向来是游子离乡之后那温情思念,缠缭牵扯的寄托,是文人雅士的闲情逸致所勾画出的传诵文卷。儿这里的月,却是天地之初的皓洁,就与他所渴望相同,那么自然,那么浩荡,仿佛置身其中却永远不用担心要去偿还什么。
忽然不想逃了……
皇甫坚寿下了马,踏上这片广阔而真实的土地,这四边的景色,在月光下显得那么的柔美,那么的干净。这一切静静的,柔柔的,却好像母亲的手一样,慢慢的抚摸过他的发丝,他的肌肤。这感觉虽然飘渺却真切感受着,似乎一直就在那镇定着他的心神。自他知事开始,这种微妙的感官就慢慢消散不见了,想不到居然在此时此刻重新找到,一种豁然开朗的心境占据了整个身体。那感觉升腾起来,随着他体内的热血,流遍全身,直欲破体而出。
蓦然,一声长啸砰然而起,将这云天草沙间撕破开来,惊得远处食草的爱驹也是耸起耳朵,望着它的主人不肯低头。
长啸停处,思绪漂荡。以往许多苦涩难解的心事,在这一刻却是意外的轻松瓦解,即便是面对“她”,应也能够坦然一笑。想到天地如此之大,本就不该只为儿女私情所能缚住的。如今的他,身为汉使,代表着责任与尊严,那羌胡犯境,汉室动荡,中原不安,百姓涂炭,这哪一件不是天下大事,哪有闲情再想风花雪月之事。他心里想得开阔,容色一时也就变得极为舒畅。
身后已多出一人,皇甫坚寿不用回头,也是知道是谁。解开心结的他,虽然决定不再逃避,可也没有回过身去,只是笑着问道:“袁瑛,这曲子好听吗?”
袁瑛并没有做出回答,而是在皇甫坚寿所在的地方坐了下来,双腿紧闭曲折,这才稍稍显出了几分女儿家的姿态。
皎洁的月下,两个人各有所思,一时没有再出声,仿佛是怕打破了这宁静的夜。
袁瑛忽然觉得这样也许更好,他虽然只是那么直直的站着,但终究没有再逃走,终于肯再次面对自己,所以一切都有可能变得跟以往一样。慢慢站起身来,悄悄走到他的身边,袁瑛伸手按着他的肩,慢慢的将自己的脸依偎在他的背上,感受那久违的温暖与安全。
皇甫坚寿身子一抖。
此时远处忽有鼙鼓声响起,皇甫坚寿剑眉一剔,猜想是那羌胡又在夜袭,就要准备参战。可袁瑛在他肩上的手忽然压了压,微笑道:“这是张昶早就安排好的,这会怕是要将这千余羌胡骑反困住了。以张昶的能力,断然不会输的。”
听袁瑛直呼张昶姓名,以她袁家子女的礼数断然不会这么糊涂,也只有一个解释,说不准张昶这老儿也被袁家收服了。皇甫坚寿一直就知道这个女子深谋远算,心智权谋远超一般男儿,即便是她那几个兄长,只怕也无一人比得过她。可笑他自诩聪慧,更有千年智慧,却在这个女子身上总是棋错一着。他有些痛心,有些厌烦的想着袁瑛,是否自己从出使开始,就已经落入了他们袁家的计算之中了?
只听袁瑛继续道:“还在气我父亲对你做了那样的事,也气我没有随你一起走吗?”
她的声音柔柔的,有一种女孩家特有的娇弱。皇甫坚寿很少听到袁瑛这么柔软地与自己说话,就好像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但她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娇弱吧,甚至这些话里到底是几分真心几分假意,他也判断不清。自嘲一笑,抛开她的家世背景,抛开她的权谋智慧,她对自己还能有几分真心?皇甫坚寿这么想着,身体不自觉的就向前,抗拒着袁瑛的亲密。
袁瑛松了手,眼中闪过一丝失望,然后又坐下,抱住了自己的双膝,软声道:“陪我坐会,好吗?”
皇甫坚寿却是一怒。
以往也是这样,只要他心中有一丝一毫的不满与不甘,她就会用这样的方式轻轻柔柔的将自己给包围起来,卸下他所有的力量与期望。只是三年过去了,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皇甫坚寿站在原来的地方没有动,他甚至没有去想袁瑛的话。抬头看着月下草野,只觉得这人啊,有时候真是矛盾,明明知道对方不过就是逢场作戏,可有时却愿意将所有的感情就这么倾入其中,可一旦受伤了,却也只能想起当初的那些温柔,那些爱啊,情啊。
没有得到皇甫坚寿的回应,袁瑛也开始不说话了。一个站着,一个坐着,直到好一时,等到远方杀声都静了,后者才站起身来,拍了拍臀下的泥土,展颜道:“汉使,咱们回去吧。”
天色近晓时,皇甫坚寿与袁瑛才双双驾马赶回到张昶扎营之处。只见沙场战罢,一片狼藉,而张昶所部,居然已拨营走了。据场中残留的兵器,尸体来看看出,这一战,是我们汉家人羸了。
猛地想起了陈康,皇甫坚寿刚刚放松的心头却又是一紧,他有些张惶地抬起眼,明知肯定被张昶带走了,可还是担心会有什么意外,打量着四周。
一旁的袁瑛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他的心思,轻声道:“他,不会有事的。”
她还是这么的懂他,或者说是……了如指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