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到酒店的时候,已是凌晨三点。
我像一个无主的孤魂游走在回忆与现实之间——或者这也是一种选择——是选择面对现实的人世,还是选择沉睡于回忆的地底。我无法做出抉择。
我,已经迷失。
摁了很长时间的门铃,没有人应。
我不知道简儿在这种时候还能跑去哪里。
我掏出关了很久的手机打电话——却是轮到她关机了。
于是,我转到对面方的房门口。在门前站了一会儿——伸出去的手在门铃面前僵了几秒钟,又放下。
我下楼。找到总台小姐,很费力地向她解释我的原因。
“小姐……是这样的……我和我的朋友刚才在外面失散了。房卡原本是在我朋友那里,可现在她人又不知道去了哪里……”
“或者您可以打您朋友的电话看看。”
“打过了……她关机。”
小姐颇有顾虑地打量我。显然,她并不认为一对失散至凌晨3点的朋友,在这个通讯发达的年代里,竟然没能想到一个合理的办法彼此联系上——这种关系听起来,未免漠然得有些可疑。
“难道不能通融一下吗?……情况真的就是这样!我没必要撒谎!”
“我不是这个意思!”小姐连忙微笑,“只不过……”
“对了,入住登记的时候,用的是我的身份证——你们一查就清楚了。”
小姐略一沉吟:“您稍等。”
几分钟后,小姐从电脑屏前抬起头来。
“对不起,小姐,让您久等了。您可以直接上楼,会有服务生在那里等候为您开门。”
“谢谢!”
“不客气。希望您入住愉快!”小姐笑容可掬。
2
出得电梯口,便见一位制服齐整的服务生守在那里,朝我微微鞠躬:“您好!”
“你好。”我冲她点头微笑,“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不客气,请您跟我来。”
我和服务生一前一后在寂静的过道里穿行。材质良好的地毯吸纳了我们的脚步声,仿佛专吃声音的鬼。
突然,服务生站住了。穿着笔挺制服的背脊明显僵了一僵,略略侧头,显然是不知道该回避,还是该继续往前走。
我越过她的背影望向前方。竟见一名女子,跻着拖鞋,裹着块大浴巾从一间房里出来。裸露在外的的肩膀与大腿瘦弱而娇媚。长发乱乱地披下来遮住了整个侧面。有种异样的野艳。
女子一出房门,便直奔对面的房间,迅速用攒在手中的房卡打开了大门。
服务生的背脊又是一僵。
迟疑着转回头来乞乞艾艾道:“小姐……您的房间……”
那女子听到了异响,猛地转头,恰迎上了我微笑的目光。
她懵然一震!黑色的眼珠深如鸿壑。苍白的脸上,圆润而鲜红的嘴唇,仿佛血滴。
“炎炎……”她说。
“哦,简儿。”我说。远远立定。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刚才。”我微笑。
正在这时,对面的房门竟打开了。
非常轻微的门锁转动的声音。“咔”的一下。方赤裸着上身,腰间围了块白色浴巾,突然鬼魅般闪闪缩缩地出现在了我们面前。
“简儿,”他竭力压制自己的声音,像一只处于变声期的蚊子。“你落了东西……”他伸手递过一个黑黢黢的物件。
我远远望过去,竟是一只黑色的bra!黑色的蕾丝像暗夜的精灵,极至妖娆与性感。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笑意。像盛开在水中的涟漪,一圈、一圈,不断加深下去。
我感叹于人生的不值一提——挣扎、痛苦、追逐、自命不凡的清醒——原来不过是在上帝的手心里演了一场戏。
上帝将我们紧紧地攥在手心,远远看着我们的表演——张扬、疯狂、骄傲、沉沦、光怪陆离——一切都不值一提。
简儿直直看着方,并不伸手去接。
“怎么了?你……”方无意识地转头,突然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瞠大了眼睛像见到鬼一般望着我。
“炎……炎炎?”他的声音像被陡然淋上了一盆滚油。眼底有挣扎的气息。
我仍是微笑,对一脸尴尬的服务生道:“谢谢你,我朋友回来了,不需要麻烦你了。”
“哦!”她如获大赦,“那祝您……您们晚安!”略一欠身,匆匆离去。
我目送她离开,又转回头来。
唯一的观众离开了。只剩下3个演员立在当场,像个棘手问题摊开在自己的面前——谁也不肯先说话。微妙的平衡犹如一柄玄铁利剑高悬在头顶。仿佛谁一开口,它便会掉下来,割裂他的脖颈。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们究竟还准备不穿衣服在这里站多久?”
两人互看一眼。
方的脸一时涨得通红:“炎炎,你听我解释……其实事情……其实我们……其实……”他慢慢地低下头去,在我的目光下噤若寒蝉。
我转头望向简儿。
简儿异常平静地迎视我的目光。
“炎炎,”她说,“你要进房吗?”
“好。”我说。
3
两人女人一起走进了房间。谁也没有回头看身后的男人一眼。方浑圆而白皙的身体像一尊石膏像,在房门砰然关闭的那一刻纹丝不动。
“炎炎,”简儿靠在一侧的墙壁上,看着我慢慢地收拾着自己的行装,“想谈谈吗?”
我顿了顿,笑:“谈什么?”
“我想,你有权知道我的理由。”简儿说。
“理由?”我又笑,“不是每件事都需要理由——何况,这个理由对我来说根本没有意义。”
“你在怪我吗?”
“是!”我把手中的衣服平整地放进旅行袋里。直起身子,望进她的眼底去。
“我可以原谅任何一个人,简儿。”我说,“但唯独对你——不行!”
“其实我对方……”
“我并不是怪你抢走了那个男人,简儿。”我逼视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是怪你,把这个世界弄得太荒谬!”
简儿浑身一震,眼中有了一种绝望的悲怆的气息。
她哑声道:“炎炎……”
“你可以从我这里拿走任何东西,简儿。”我望着她轻声说,“只是,我不喜欢看见你这个样子……”
“炎炎……”她终于掩面而泣,“不要走,不要走!——我需要你!”
我微笑:“太迟了,简儿——你用你自己的方式选择了你要的幸福。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你祝福。”
“炎炎……炎炎……”她泣不成声。
我弯腰慢慢地拉上了旅行袋的拉链,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
简儿颤拦的身体仿佛一片水面的枯叶,在暴雨击打的夜晚,不可自主地沉浮战栗。
我终于深深地吸了口气,忍住胸口割裂的痛楚。
“多保重,简儿。”我低头轻声说。
然后,我拎起旅行袋,绕过暴雨侵袭的水面,还有那片水面悬浮的枯叶,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房间。
在房门关闭的一刹那,我瞥见简儿瘦弱的身体突然向下滑去,仿佛全身的骨骼被瞬间抽离——只是一下——支撑肉体的力量,便消失了。
4
回到上海的很多天里,我依然无法拯救自己。
我不确定在那晚倾覆的究竟是简儿,还是我自己——用枯叶做成的舟。我们却想乘着它飘流到远方——暴风雨的夜晚,不过是宿命的终结。
简儿没有回来过。
她的房门天天敞开着,像一个大大的洞穴。那些亮丽的衣服,那些成堆的瓶瓶罐罐,还有那只硕大无比的公仔猩猩——所有属于她的东西,她都没有来带走它们。
每次经过她的房门口,我总疑心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荒唐的梦——衣服、瓶瓶罐罐、公仔猩猩,还有简儿——一切都不曾存在过。
我开始疑惑。我不知道这所有的一切,是因着梦境太过真实,还是真实太过虚妄……
那天晚上,我在一片嘤嘤的抽泣声中醒来。
我抬头。朦胧的眼前,竟出现了简儿的身影。
我用力眨了眨眼睛,呆呆地望着她——她就坐在我的床沿。低着头。颤抖而压抑的双肩。
突然,她一下抬头,陡地缩起了双腿,双手抱膝,下巴轻轻磕在膝盖上,发亮的眼珠黑漆漆地直盯着我的脸,像一头受惊的小兽。
良久,她终于怯生生地开口:“哦,炎炎……对不起……吵醒你了……”
我无法辨明梦境的真伪,只是模糊地笑了笑。
“哦,简儿,你回来了。”
简儿静静地望着我:“炎炎……你……你怪我吗?”
我怔了一怔,忽然想不起来要怪她的理由。
“炎炎,对不起!”她又抽泣起来,“我并没有预谋,但我确实……是故意……”
“我知道。”我迷迷糊糊地说。
“炎炎……其实我只是……只是……太想要依靠……”
我发现自己微笑了,伸出手去抚摸她的长发。
“我知道,”我对她说。
“炎炎,”她抬起泪水迷蒙的眼,“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孤独吗?”
我笑笑,不语。
“孤独是……”她接着说,“是你永远不想再孤独!”
“炎炎,”她忽地咬了咬牙,“我痛恨孤独!简直恨死了它!——如果不能脱离它,那我宁愿死!”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打了个冷战——她提到了“死”。
“千万别这么想,简儿。”我望着她,“生命终究是最珍贵的——即便是孤独的生命,那亦是恩赐。”
简儿忽然笑了起来:“你不是说过人人都有么罪?——独自承受罪孽的生命,竟也能算作恩慈么?”
5
这个世界每一天都有罪案发生——大罪、小罪、被迫犯罪,还有原罪——站在上帝面前的孩子,总是任性而天真,以为惩罚只是一个虚幻的永不来临的梦。
“喂,炎炎,我被抓进派出所了。”
“什么?”
接到这通电话,我惊得差点从座椅上跌落下来!
我不敢相信那是MAY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从话筒里直刺过来。大脑忽然变得一片纷乱。
“MAY!”我呻吟,“你又搞什么!”
“没什么,”MAY淡淡道,“只是跟我老公打架——邻居报的警。”
“天!”我拿手猛按太阳穴,“家庭纠纷不是不归警察管吗?”
“本来不是,”MAY说,“不过警察来的时候,我正在火头上——一失手,把警察也给打了。”
“哦!”我终于忍不住叫道,“好极了!你就为了这样一个男人!”
电话那头忽地沉默了。
良久。
传来一声隐隐约约的抽泣:“炎炎……你来接我好吗?我想见你!”
“好!”我不假思索道,“你在哪儿?”
“×××派出所。”
“我马上到!”
6
我终于在×××派出所里见到了一脸倦怠的MAY。
她坐在那里,抬眼看了看我,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你来了?”她有气无力地说,我飞快地冲至她面前,蹲下来凝视她:“你怎么样?”
“哦,”她笑笑,“没事了,已经可以走了。”
“被你打的警察呢?你弄伤他了吗?”
MAY摇了摇头。“他人很好,没有追究这件事。”
“那现在是可以就这么走了吗?”
MAY点了点头。
“你的样子看起来很糟糕!”我伸手去扶她,“你老公呢?怎么没见人影?”
MAY摇摇晃晃站起来,虚弱地笑了笑。“不提他吧!”
她真的很虚弱,虚弱到全无生气。我望着她的脸。那原本清晰的线条现在已经变得模糊而柔软。易碎的。仿佛一个美丽的肥皂泡泡,轻轻一碰,便会突然崩裂,再无踪影。
“好吧,”我说,“我们走吧,回家!”
走出派出所大门的时候,迎面撞见了一位中年警官。铁青的脸色下,几道红色的血痕格外突兀与狰狞。
我偷偷拽了把MAY的衣角:“是你抓的?”
MAY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向着那警官微笑,轻轻地叫了声:“哦,杨警官。”
杨警官背着手踱到MAY面前,瞥了我一眼道:“啊,要走了?”
“嗯。”MAY点了点头。
“以后再跟男朋友有什么事,要好好说,别再动手了知道吗?”杨警官教训道。
“嗯!”MAY又点头,“知道。”
“天大的事儿都有解决的办法——实在不行,大不了换一个!千万别这么冲动!今天是你运气好,没搞出点什么事来。万一真搞出什么事来——年纪轻轻的,值得么?”
MAY笑了起来。虚弱的五官在阳光下面显得更加迷离。
“你放心,杨警官!不会再有下一次了——已经不可能了……”
7
回到MAY的家中。
一进门,便有一股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
地上躺着红酒瓶和各种杯盘的碎片,红色的酒渍泼溅得到处都是,上面竟还浮了片片的白色鹅毛!
裂了口子的枕头像一位截瘫的病人倒在电视柜旁。CD盒散落四处,被子则是乱七八糟地展开着。一半搭拉在沙发上,一半铺到了地下做抹布。纷纷乱乱的鞋印,拥着,挤着,叠着,踩着。墙面亦是受辱。红酒的污渍,凹陷的伤痕,还有不明来源的块块乌青。
顶着发胀的头皮走到沙发面前,我胡乱地把被子往一旁推了推,一屁股坐下来,长吁了口气。
“过来坐会儿吧!”我转头对MAY说,“你的脸色很差。”
MAY非常顺从地点了点头,走到我身边坐下。
她慢慢地把头靠在我的肩膀,双手挽着我的胳膊,眼睛朦朦地半瞌着,仿佛喃喃讫语:“亲爱的,你讨厌我吗?”
心脏猛地一下抽搐。“发生什么事了,MAY?”
“哦……”MAY似在梦中,“没什么——我跟我老公分手了。”
“为什么?”
“……”
“为什么?你说话呀!”
MAY慢慢地闭上眼睛。头歪着,向下滑倒下去。轻轻靠在我的大腿上。
她缩起了双腿,佝偻着身子,气若游丝的样子。“炎炎,我好累呵……”
“MAY……”
“我真的没有力气了——不想再做什么——什么都不想……”
“他又有别的女人了?”我说。
MAY笑了起来:“不重要了……什么都不重要。”
“MAY!”
“我没有力气了,炎炎。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累,可我真的好累……就像快要死了似的。”
恐惧陡然扼住了我的喉咙!我惊惶地瞪大了眼睛,注视着面前这个女人。我怀疑我真的会失去她!我会看见她的身体慢慢地变成一些细小的水珠——然后“嘭“的一声!小水珠飞散开来。一蓬、一蓬地,闪着银光。
我突然哭了起来。双手紧紧贴着她冰冷冷的面颊。
“MAY……MAY……”我说,“不要!”
MAY睁开她的眼睛,望着我。
“别这样,亲爱的。”她握我的手。“没事的,我不会离开——我还活着,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可我还是害怕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变得那样害怕,仿佛接收到了来自上帝的某种暗示——诅咒的暗示。
我伏下头来,用力抱紧MAY,把头埋进她的肩窝里。
寂寂的风擦过我的身体,耳边听到冰层战栗的声音——我忽然感觉从未有过的寒冷。我的牙齿在打架。
“MAY……MAY……”我说,“我很怕!真的很怕!”
MAY轻轻抚摸我的头顶。
她微笑。却亦是冰冷。
“别这样,炎炎。”她在我耳边轻声说,“晓峰回来了,他会对你好的,别担心!”
“可是……可是……”我摇头,“我不知道……”
“炎炎,相信我,你会有幸福的!”MAY说,“你一定会有幸福,不会孤独……”
“可是……可是……”我紧紧抱着她,“我不知道……MAY,我想不出来……”
“那就不要想,”MAY微笑,“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放心!我会好起来,炎炎——你也会好起来!我们都会好起来,然后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我们不会孤独!一定不会!通通都不会……”
时至今日,我还可以想起MAY那天说话时的脸——轻薄而雪白的肌肤,如同一只在高空震颤的纸鸢。层叠的风浪穿过它的身体。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突然坠落,只是因为命运的必然。
——受诅咒的暗示。我们从来不是上帝的宠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