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起了雪,灰蒙蒙的天空里,雪片飞絮般地飘着,地上、瓦上很快铺上了一层白毯子。但不长时间,又被路人踩脏了,那杂乱的脚印像条蛇,逶逶迤迤地伸展到远处。几个孩子在路边干净的地方堆起了雪人,一个孩子拿了两个煤球给雪人安上了黑眼睛,另一个孩子用胡萝卜给它做了个皮偌曹的红鼻子,还有个孩子把自己的瓜皮帽也摘了下来,给它戴上后,便拍着冻得通红的小手欢笑着……香榧站在窗户边呆看了一会,她本想出去买菜,可这样的天气,只能作罢。正要走开时,晃眼觉得斜对面一个身影有点熟,她心里一紧,马上追了出来,再看时,人已不见了。她站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还是不见他的出现。她只得回了屋,但一整天都是心神不定的。桂珍以为她还在为昨天的事难受,也就没在意。
香榧挨了一天,到第二天雪停下来时,她再也熬不住了,便推着小车去了菜市场。下雪的蔬菜全都长了价,她还是咬牙买了两筐。时间不等人嘛。返回时,由于车上太重,再加上地滑,她推得十分吃力,磨磨蹭蹭地走着,一条百米长的街竟也走了半个多小时。
突然听到有人在叫她,抬眼看时,见柴佑生正站在一家杂货铺门口向她招手。香榧心里直跳,原来真是他呀。等他走到跟前,才问道:“你怎么……没走?”柴佑生笑着说:“我走到码头又转回来了,还是放心不下……”最后一个字没说出口,他就帮她推起了车。
路上,佑生问她怎么又买菜了,香榧只得把大宝放碱的事说了一遍。柴佑生听了半天不语,末了才说:“我看还得找一个又能做又能卖的地方,下雨下雪就不用出去了。”香榧叹气道:“现在门面都贵,哪租得起?”柴佑生走了几步,突然又说:“我这几天帮人打柜子,无意听到那家的一个亲戚正托他把房子转租出去。似乎急等着用钱。”香榧听了一动,就问在哪里。佑生说在黄陂街。香榧想着离这里有点远,便不做声了。佑生说:“可以去看看呀。”香榧一时没应,俩人又默默走了一段路。不觉就到了昌年里。佑生便停下说:“我得转回去了。怕表姐看到了又不好。”香榧便问:“你现在还住在高头吗?”佑生说:“是呀,我也正在找房子,想早点安顿下来。”俩人一时踟蹰着,似乎都等着对方开口,后来佑生就说:“我看你还是去看一看房子,我这就去向那家人再问一下,你看怎样?”香榧低头想了一下,才点了点头。佑生就说:“那好,明天早上九点我就在这等你。说好了呀!”这才转身走了。
香榧出来时,佑生果然在说好的地方等着。俩人一碰面,便一前一后地走着,快到了黄陂街,才稍稍拉近了距离。
黄陂街临近六渡桥,生活在这一带的人多是三教九流的小市民,街巷也显得杂乱逼仄。经营的铺面也多是二十平米左右的小铺面,不过杂货铺,理发店,粮油店之类。两人看到一杂货铺门口有位中年男人在向他们招手。佑生告诉香榧,对方就是杂货铺的李老板。上前彼此寒暄了一下,又跟着李老板往前走。走到二十几米远,拐了一个弯,就在一个排板门前停了下来。李老板掏出一串钥匙,就去开门上的一把大铜锁。门打开后,一看前面也是二十平米左右的铺面,往里有一间房,没有明窗,只是前后开了一扇窗户,陡地走进去,跟黑屋子似的。再细看,才知跟前面差不多大。香榧看了一遍,就问房东当初是做什么用的。李老板说是豆腐店,前面卖豆腐,后面做豆腐,兼作住人。香榧听了,心里就在盘算,前面卖腌酱菜,后面就可以当作坊了。但这房子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承受能力,本钱从哪来呢?佑生看出她的心思,便对李老板说:“这房子虽说面积大了些,地段却比外面偏了许多呢。”李老板说:“也不算偏,这里人口稠密,只要经营得好,就没有不赚钱的。”佑生又扯起房后面没有窗户,不能通风,地也高低不平等一些理由。李老板说:“这些都可以商量,如果你们真想要,我反正也是替人办事,价钱不会要得太高。”佑生就问起价钱。李老板想了一下说:“看在你的面子,给这个数怎么样?”说着伸出三个指头。香榧当即摇头说:“太贵了,街面的房子不过二百,怎么也不能高出太多了。”佑生便生气道:“还说看我的面子,原就是这个价呀。”李老板马上说:“现在房价猛涨,不是急着用钱哪会这么低?这样吧,二百八,少这个数就不行了,你看这房子多结实,有几位来,我都没报这个价。”香榧知道还有让的余地,就摇头说:“不行,租不起。”便示意佑生出门。老板看他们要走,就在背后咕哝一句:“那你说多少?”香榧想一下子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就索性说了个不可能的价:“这房子还要花钱翻修,最多只能付你二百。”老板马上摇头说:“你真会开玩笑,这怎么可能呢?”香榧心里说,我二百都付不起,如果你答应,就是老天照应我。你不答应,只能说我没这个福了。嘴上却道:“那好,既然不行,我们就谈不成了。”说着又要出门。不想李老板在背后冒一句:“这样吧,我跟亲戚说一下,如果他答应,就租给你。过两天来听信吧。”香榧答应完就出来了。俩人默默走了几步,佑生就停下了,说老板家的活还有点收尾的事,过两天来这里跟她碰头,就与香榧告别了。
香榧一路想着房子,看到它时,蓦然就想起了自己的那个梦,它似乎在向她昭示着什么。她一阵心跳,原来她是想当老板的,她也想赚更多的钱,衣锦还乡,和那些有出息的男人一样受人尊重。她为这个梦境而激动,像重新认识到了自己。我能吗?我真的能实现这个愿望吗?这种想法一出来,便像火苗似的越烧越旺,由不得自己了。可是钱从哪里来呢?太太那里是不好开口的,她也难。可汉口又没有其他的亲戚可以借。想来想去,一下就想到苏先生头上。实在不行,就向他借一点吧。又觉得有些难为情,人家也不算富裕,何况他还垫付了一百块钱呢,开得了口吗?但此时她像饥饿的人看到了美食,不能想像这房子被别人抢了去。不禁下了狠心,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房子租下来。
到家就跟太太说了这事,一提到租金,桂珍就连连摇着头:“你的巴巴心也太大了,一下要租这么大的。”香榧说如果房东答应租给她,就是最低价了,以后可遇不上这么好的机会。香榧要太太不要担心,实在不行,她就把戚先生送给她的翡翠手镯拿去当了。那只翡翠镯子买价是五百多元,现在物价上涨厉害,典当行最多给她三百就不错了。太太说:“那哪行,这是先生留给你惟一的纪念,还是把我那红宝石戒指拿去吧,反正我也不戴。”香榧摇了摇头说:“不用说了。如果我有本事赚到钱,就把它赎回来。如果没那本事,戴着也是穷酸。”桂珍看她执意要租,也不再做声。心想你既然肯花自己那部分钱,我也管不着,不过我手上的一点体己和房子是不能动的,那是和大宝养命的钱,如果拿出去,一旦收不回来怎么办?
香榧也没想要太太资助,只是让她知道这个事而已。她从柜子里拿出那只翠玉镯子,禁不住又戴在了手腕上。那镯子是蛋清地子,水头足,衬着白嫩嫩的玉腕,更觉晶莹通透。记得当时戚先生抚着她的手腕说:“香榧,这玉就配你这样的手,但愿它给你带来些福气吧。”此时想起这句话,香榧又一阵心酸。这镯子她只刚买时戴了一天,后来怕做事碰坏了,就撂了起来。戚先生问起来,她就说做事不方便。戚先生只得叹息。现在她却要把镯子拿去当了,看来她真是没福分戴这贵重东西么?这样想着,心里就有些不服气,更有些舍不得。但她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她又不会低三下四地求人,生得不贵重,心性却要强,总怕别人瞧不起自己,她就只能委屈自己了。于是一咬牙,还是把镯子褪了下来。放进包里后,就出了门。
典当铺不远,就在里弄外的那条街上。香榧平时经过,看到那里进出的人大多神神秘秘的。问过太太,才知道典当东西不是件光彩的事。现在她也要走这一步了。快到跟前时,就感觉一些眼睛在朝她瞟,脸上便有些发烧。但她已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进去了。
没想到的是,典当铺的老板也是徽州人,看她是同乡,也格外开了恩,典了她三百块,还答应把她的镯子一直保留着,随时等她来赎取。办完这件事,她又到铁路外姑嫂树周围的菜农地里转了两天,看到哪家菜种得好,就去找这家农户,谈妥了进菜事宜。
两天后,她和佑生又来到了黄陂街。当时心里突突直跳,就怕李老板已转给了别人。走到杂货铺门口,李老板却不在,伙计说有事出去了,问也不知道。香榧便急着团团转,却又无可奈何。挨了半个多小时,才见李老板回来了,手上拿着一份电报单,说是到电报局去了。亲戚给他回了话,答应她说的这个数。香榧当时听得一阵蒙,怕是听错了,又问是不是二百,李老板说房东这两天资金亟待周转,就便宜租给她了。但至少先付三个月的租金,要她两天内将钱如数交来,就订合约。香榧一听头又涨大了,就说:“现在生活都很艰难,我们又是头一次做生意,哪有这么多本钱?还是一个月一付吧。”李老板说:“那不可能,给你这个价是没有的,这房子俏得很,如果你实在不行,我就只能给别人了。”佑生见双方不松口,就递给李老板一支烟,慢慢地磨起来,说了不少妇道人家小本经营不容易的话。后来李老板才松了口,对她说:“我是看了柴师傅的情面,才答应让你先少交一个月的钱。如果再不行,就不能谈了。”香榧只得应了下来。答应过两天来交租金。
走在路上,佑生便问钱凑齐了没有?香榧就把自己当镯子的事说了一遍。佑生知道,虽然她手上交房租的钱差得不多,但店面整理,购置用品,增加人员还得花一些钱。心里正思忖着,就听香榧在说:“实在没法,只得找太太那借了。如果太太没有,我就去找一下苏先生。”佑生一听她要找别人,心里就毛了,便说:“反正差的不多,还是我来解决吧。”香榧说:“要你去借什么,又不是你的事。”佑生说:“你到现在还把我当外人嘛。”香榧说:“这是两码事。亲兄弟,明算账嘛。”佑生听了便说:“这样也行。那我们合股怎样?”
香榧有些为难,从内心来说,她现在正需要佑生这样的帮手,不管是做事还是谋划,佑生都是不可多得的人选。她也没想到佑生会愿意做这样的事。但答应了他,孤男寡女的,不说周围人议论,起码太太那边不会容忍。况且佑生和她之间,也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他不在时,她觉得空荡,他在时,她又感到紧张。她害怕他们之间一旦发生了什么,到时被人耻笑。
佑生见她不开口,似乎也明白了她的心思,就说:“你不用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不会让你为难的。”香榧听了他的表态,心里也踏实了些,想自己一时也找不到像他这样的人,横竖是生意要紧,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便应了下来。
过了两天,佑生果真带了二百块钱来,和香榧的凑到一起,就把两个月的房租交了。老板与他们定了合约,签字画押,就交了钥匙。
香榧把铜钥匙握在手里,打开排门上那把锁时,仿佛是在开启自己的那个梦。再走进去时,便是另一番的感受了。俩人这里瞧瞧,那里摸摸,总像看不够似的。后来,又一起商量起店里的布置。最后分了工,佑生当天就搬到店里来住,负责修整房屋,打理柜台铺面。香榧就负责整个经营制作。她把家里的菜坛子全运了来,又买了些大缸,准备做更多的腌酱菜。
时至年底,他们的店铺还未开张,但腌酱菜的香味已传遍了附近的大街小巷。那香气很特别,人闻过之后,就像被馥郁的鲜花熏了,又像让陈酿的美酒醉了,沉迷得不由自主地奔着香味而来。到了跟前,才知香榧做着正宗的徽州腌酱菜,便接二连三地猫进店里来买,渐渐就成了回头客,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有人还打老远慕名来买她的腌酱菜,人气一下就上来了。旁边的几家看在眼里,自然就有些眼红,知道俩人不是一对,就故意拿他俩开涮。直呼香榧叫佑生的堂客。还当面开佑生的玩笑,说香榧屁股圆润,是不是怀上了?佑生嘴上遮挡着他们:“别瞎说咧。”眉眼却像向日葵似的绽开着,看不出一丝恼怒。他还是若无其事地忙出忙进,也照常与那些嘴岔的邻居们打着招呼。
香榧早知会有一些风言风语,但没想到会这么难听,她就有些受不住了。虽说来汉口几年,知道这里的人比徽州要开放得多,但她毕竟受传统思想影响太深,一时不敢面对这种事。其实,她和佑生似乎都在尽量保持着距离,但不经意的时候,她发现佑生会在身后的某个地方注视她,眼睛里透着一股灼热,烧得她心里直发慌。等她有意避开一会,佑生也恢复了常态,又继续默默地做事,也照样无微不至地体贴她。这些举动,她也在内心一天天地往上垒,就像往水缸里倒水,一点点地升着,但总有一天,它会满的。它溢出来怎么办?香榧开始忧虑起来。
但事情远不止这样简单。他们还是被人盯上了。那天早上起来,佑生就发现腌菜坛子被人动过,打开一看,几乎每个坛子里都放进了死老鼠。香榧来时,见佑生丧着脸,一问,才知遭人暗算了。那一整天,两人就在屋里呆坐着,一个闷闷地抽烟,一个闷闷地流泪。徽州人没有骂街的习惯,气过了,哭过了,俩人又重新忙碌起来,把坛子里的菜整个地倒掉,又去买来重做。从此,佑生在夜里也警觉多了,一有声响,他就要爬起来看一遍。可防不胜防,那天清早,佑生上厕所回来,发现腌菜坛子里又被人放进了蛆。香榧知道后,便趴在菜坛子边,又是嚎哭不止。佑生黑着脸一连抽了几根烟,末了就说要出去一趟。她问,他也不说。
后来佑生到下午才回来,说都谈妥了。原来是这里的市霸派小喽啰干的,看他们是外乡人,也不懂规矩,就给点颜色看。佑生找了徽州帮会,由他们出面,佑生请了一桌酒,此事才得以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