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后柴佑生又给她出主意,要她先把家里几坛子菜推出去试试,看反应如何。明天他再去帮她买几个土坛子。香榧说:“这么急,还不知怎么样呢?”佑生说:“如果真要卖得好,你再去慌不成?”香榧一想也是,就要掏钱给他。他摆了摆手说:“等买了再说吧。”香榧只得作罢。
说试还真动了起来。两天后,香榧换了身干净衣服,系了围裙,戴了袖套,把四坛腌酱菜全抬上了平板车,又带了盘子、香麻油和秤,就推着车出门了。
她先往附近居民聚集的小街小巷里穿着,心里想喊几句,可肌肉紧绷着,出不了声。有个婆婆看着她的小车新奇,上前来问,她才吐出一句:“徽州的酱腌菜咧……”婆婆要香榧挑一点给她尝尝。香榧打开坛子,香气一下就扑了出来,顿时窜出了半条巷子。人们闻香而至,就见婆婆津津有味地嚼着雪里蕻,嘴里直嗍着:“哟,好吃!香!给我来半斤雪里蕻。”其他的人见了,也跟着尝,又咂着舌头要买。香榧就停在那里,一个一个地挑给他们。等卖完了这一拨人,推着车子往前走,后面又有人追着喊:“停一下,卖辣白菜的——”她又停了下来,给人挑了辣白菜。再走了几步,又有人围上前来,像蜜蜂扑花似的。到下午,四坛子腌酱菜已经卖去了一半。她心里高兴,就有些佩服柴佑生了,看来他还蛮有眼光呢。可眼下卖得这么快,明天恐怕都保证不了,她又着急货源了。想着柴佑生说今天要帮她买几个坛子,也顾不上再卖了,赶紧推着车子往回走。
一到家门口,就见天井里堆着十个土坛子和两筐蔬菜,柴佑生正站在一边发呆。见香榧回来,就像醒了似的,马上问道:“这么早就回来了,是卖得不好吗?”香榧说:“就是卖得太好了,我才回来的。”柴佑生听了才松口气,便指了指坛子说:“选坛子我不是内行,看大体跟你那差不多,就买了十个,还行吧。”香榧敲了几下坛子,便说:“还行。让你受累了。”佑生说:“一个女人家,事情一多,哪顾得上来,趁我还在这里,能帮就帮吧。”香榧听出话外之音,就问一句:“你要走吗?”佑生扫了一眼屋里,点点头说:“是的,我想去上海看看。”香榧见他神色不对,心想昨天还好好的,没说要走的话,今天怎么一下就变了?眼下这么多事情,她顾了外头就顾不了里头,多亏柴佑生抽空给她帮忙,要不她一个人哪忙得过来?心里一着急,忍不住就问:“是不是太太看你帮我做了些事,说了你?”佑生没吭声,半晌才说:“我看你得另找一处地方,这屋里还住着别的人家,出出进进的,看你占了这么大的地方,时间长了肯定会有意见,如果谁烦了使个坏,就害你不浅了。”香榧听得怔了怔,就说:“我先放在自家堂屋里。现在本钱还没有赚回来,等过些时再说吧。”佑生听了也没说什么。见她要把坛子和菜往堂屋里搬,就帮着抬。香榧进了屋,才发现太太正绷着脸在嗑瓜子,见两人忙,理也不理。佑生帮着抬完最后一筐菜,拍了拍手说:“表姐,我走了。”太太这才嗯了一声。佑生看了一眼香榧,就调头往外走。香榧一见他走了,赶紧追了出来,喊道:“你等等,钱还没给你呢。”佑生头也不回道:“表姐已经给了。”香榧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陡然一阵空荡荡的。
桂珍见堂屋里堆满了坛子和菜筐,走路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又看香榧还把煤球炉子和大水盆也搬了进来,在堂屋中央又是洗,又是切,把屋里弄得乱糟糟的。桂珍压了几天的火一下就蹿了上来。便嚷道:“你堆这么多进来,还要不要人活了?”香榧看她不帮一点忙,还在摆大太太的架子,也硬邦邦道:“放在外面挡别人的道,只能在屋里做了。”桂珍说:“这也放在屋里,那也放在屋里,不成腌菜窟了?”香榧就说:“暂时只能这样,等过几天,我就去租一间房子。”
桂珍一听她要租房,想她是要赌气搬出去,顿时就白了脸。离了香榧这个能做事的,他们孤儿寡母靠什么过呀。桂珍知道自己享福惯了,做不得事,也懒得做事,天长日久,人也变得行动笨拙,脑子呆板。先生在时,她大小事都听先生的。先生一走,她就像塌了天,直想跟先生一起去了。可看到大宝傻愣愣地望着她,她又心如刀绞,欲罢不能。她只能强迫自己撑起这个家,可又没那个能耐,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会做。这个时候,平时处于次要位置的香榧自然而然就走上了主角的位置,家庭的重心也就发生了倾斜。想想看,香榧当时怀着先生的孩子,她们之间还有一层东西维系着,现在孩子没了,无形之中,她们之间的关系就有了一种不稳定的因素。香榧虽是她的丫头,后来又是先生的人,但现在先生不在了,她还这么年轻,守得住么?虽说徽州女人是出了名的保守,但人家已经出了徽州,受城市观念的影响,就难保她不变了。这是她最担心的事情。她再怎么愚顿,总知道香榧是她最要紧的人。她肯定要阻止这一变化。看柴佑生帮香榧做事,就知道那小子对她上了心。她就对柴佑生说了些难听的话,把他给气走了。她虽然也不舒服,但为了保全这个家,她只能这样做。桂珍思维虽迟钝,心里却不傻,她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也能为了需要做一些迁就和让步。现在看香榧硬起来,知道自己再硬下去也没有底气,只能呵着香榧了。
于是,她又和颜悦色起来:“你放在屋里倒没什么,我只怕你做事不顺手。”香榧看太太口气软了,她也和缓道:“这倒没什么,只是放在家里总不是常事。”桂珍一听就急了:“放在屋里又有什么,你才做了一天,就想出去租房子,哪来的钱呀。还是放在家里吧。平时家里又没什么人,有什么妨碍!”
香榧见太太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也觉得纳闷。想她既然愿意放在家里,自己现在手头没钱,也只能如此了。桂珍看她没再坚持,就起身说:“那你就在这忙吧,我做饭去。”
桂珍出去没多久,大宝从隔壁屋里转了进来,东摸摸,西瞧瞧,把五屉柜上的东西弄得乒乓直响。香榧怕他摔了东西,就喊他过来坐着。大宝傻愣愣地瞧了一会,便拿起一个没洗的萝卜往嘴里送。香榧抢下后,他又拿起一颗大白菜在手里玩着,看香榧往拧干水的雪里蕻上撒盐,他又要抢盐罐子,嚷道:“姨……我要……”香榧说:“这是盐,不是玩的。”大宝见不给他,就气得哇哇乱叫。香榧也顾不得理他。此时锅里的水也烧开了,她赶忙把切好的大白菜放进开水中热烫一下,捞出后又放进大水盆里冷却。接着茄子也倒进去热烫,待成深褐色时再捞出。又把结成捆的芹菜也放进开水锅里过一下水……等她忙了一阵子,再注意大宝时,好端端的一棵大白菜已撕成了小碎块,他又拿起另一棵在撕。香榧看得气恼,就抢了过去:“大宝,别在这害人!”大宝见手里的东西没了,就坐在地上哭嚎起来。太太闻声从后面厨房跑过来,叫道:“又是怎么了?”香榧指了指地上的碎叶子说:“在这捣蛋呢。”桂珍平时就怕别人瞧不起大宝,现在听香榧这种口气说他,嘴巴一撅,拉起大宝就往外走。
香榧苦笑了一下,也顾不得多想,又继续忙碌着。她把烫过的雪里蕻、芹菜沥干水分,分层撒盐,然后装坛压紧。把扁豆、莴苣,黄瓜一一泡在盐水坛里,准备两天后再酱制。又将萝卜、茄子几样切好,分别晾晒,待干后再装坛。几种香酱先做了不少,眼下还够用,就不需另制了。想着柴佑生当时问她的话,嘴角不觉泛起一丝得意。她的腌酱菜好吃,不光是酱里面多了别人没有的虾干、青梅、香菇等配料,在作料的比例,火候的把握上,也有不少的窍门。要她说,可不是一两句的事。这都是当初姆妈手把手教她的,秘诀也就在自己的手上了。同样一件东西,她做得比别人好,被人家所喜欢,这不光是给自己安慰,更是给自己鼓劲。当然,她也一直喜欢做这些事,一做起来,她的眼前就会浮现出母亲忙碌的身影,自己也像处在徽州的家里似的。她曾庆幸自己比妹妹们命好,能走出齐云山,蹚过新安江,来到她们梦想不到的汉口。可是,等她远离故乡之后,才觉得那里的一切早已嵌进她的骨髓里,一个细微的触动,就会让她浮想联翩,魂牵梦绕。这时,她才明白自己一直没有离开过徽州,也离开不了。她更喜欢酱腌菜的香味,一闻到它,那些遥远的记忆也渐渐明晰起来,如烟的乡愁便像那香味一样在她手下一点点地飘散开,带着温暖,却没有一点郁怨。时间也在这份眷恋中悄悄地流淌过去。直到夜深了,腰部酸涨得难受,才安歇了下来。
清晨到来的时候,街道便有了嘈杂的人声。像一支快慢有致的交响曲,在寒冷的空气中协奏着。快的是那些男人们,他们要赶去上班或办事,脚步自然是匆忙的。慢的便是在家的女人们,有拿着簸箕去买面窝烧饼的,有拎着篮子去买菜的,还有提着围桶去下河的……香榧推着平板车也来到了大街上。那天她转的是附近,今天她却想去稍远的地方看看。
到了海寿街,香榧不用吆喝,就把街口一些买菜的女人吸引了过来。她们把香榧的车子围成了一个圈,叽叽喳喳的,引得警察都过来干涉。香榧只得把车子推进一条巷子,女人们也跟着蜂拥而至。等把她们一个个地招呼完了,香榧就准备推直往巷子里走。又怕巷子不通,正好一位先生从边门里出来,她连忙就问了一句:“请问,前面走得通吗?”先生刚说了句:“走得通。”又一下定住了,怔怔地看她,不禁问道:“你是上次倒在江边的那位吗?”香榧听得一愣,再仔细看,原来就是救她的那位先生哩。便惊喜道:“原来是恩人,你连尊姓大名都没留下,让我们好找呢。”先生笑了笑说:“我叫苏应祥,在江汉中学教书。”香榧便笑道:“哟,是苏先生嘛,你就住在这里?”苏应祥点头道:“是呀,我就住在这里。”香榧说:“这就好,再找你就方便了。”苏应祥不好意思地一笑,看了看她的手推车说:“这车子真漂亮,是下江人做的吧?”香榧说:“是我的一个徽州同乡做的。怕被人撵,只能推着卖了。”苏应祥说:“这也不是常事,还是有个铺子最好了。”香榧点头道:“那是。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过一段再说吧。”随后,她便提起医药费的事,又感激了半天。苏应祥说:“你遇到那样的事,哪能看着不管呢。不过是我碰上而已。”香榧说:“你越这样说,我越要谢谢了,你教书也辛苦,哪能要你的钱?”苏应祥摆摆手说:“我不过是出了点微薄之力,穷人帮穷人嘛……”香榧听得感动,想自己遇上这样的好人也是难得,自己又不想欠人家的情,就说:“不管怎样,我肯定要还你的钱,要不我会难受的。你如果实在不想让我还钱,我就来帮你洗衣服做饭也行。”苏应祥笑着说:“你别客气了,如果你不过意,以后我就常吃你的腌菜,只当我先付你钱了,行了吧?”香榧一听这话,连忙说:“我倒忘了,到了你家门口,当然得尝尝我做的腌酱菜了。”说着硬要挑些菜给他尝。苏应祥拗不过,只得收下,但拿在手里也不是事,就准备再放回去。不由又看了香榧一眼,有些不好意思道:“要不进去坐坐吧。”香榧说:“不了,你还要上班呢,我就不打扰了。”苏应祥还在迟疑,正好一位拎篮子的妇人从里面出来,看他俩这副样子,便盯着香榧看。苏应祥忙把腌菜递给她说:“嫂子,这是我的一个熟人,人家送徽州特产给我们尝尝哩。”他嫂子听了,这才露出笑容谢了一声。等嫂子转身进去,苏应祥又显得拘束起来,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香榧就说:“你去上班吧。”苏应祥看了看表,就抱歉说:“那好吧,我家你也知道了,有空就来坐坐吧。”香榧说:“我会的。”苏应祥便笑了笑,这才转身走了。香榧又望了一眼他家的房子,也是普通的两层楼房,进门一个过道,边上是窄窄的楼梯。一长街都是这样,一家挨着一家,倒是比她们里弄还显得紧匝些。
回到家后,就跟太太说起遇到苏应祥的事。桂珍也认为该还了苏先生垫付的钱。香榧把两天卖腌酱菜的钱和自己平时积攒的集到一起,凑拢了一百块,就决定明天去还给苏应祥。这件事早点办了,她也觉得安心。
到晚上睡觉前,香榧准备将菜坛子翻动一下,却发现有几个盖子没盖严。打开一看,菜的颜色都变了,用手捻起一尝,竟是涩味,再看其他的坛子,同样如此。她赶忙叫太太过来。桂珍一看,也惊得目瞪口呆,叫道:“没人进来呀!谁会干这种事呢?”再看大宝在一旁傻乎乎地笑,香榧一下闪过那天的情景,便问:“大宝,是不是你放了什么?”大宝张着嘴,指了指外面,又一下蹿了出去。俩人正诧异着,就见大宝拿了个罐子来,又要往里倒。桂珍这下恼了,一把抢下后,揪起大宝的耳朵吼道:“你怎么把洗衣服的碱拿来了,谁要你害人的?”大宝被揪得直叫唤:“姨这样呢……姨这样呢……”
香榧坐在床沿上,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指望这几个坛子的菜早点接济上,好还了苏应祥的钱,这下又泡汤了。见太太打得大宝杀猪似的嚎叫着,她看不下去,又上前制止桂珍:“算了,他也不懂事,事情已经出了,打他也没有用呀。”太太哭道:“他现在会做这种事,哪次我们一不小心让他在菜里丢些有毒的东西进去,我们死了都不知道啊……”香榧一想也觉得事情严重,就对太太说:“本想是放在堂屋里好敞一点气味,其他两间房小,放进去气味也重。看来还得搬到我那屋里,放不下我就睡到堂屋里来。平时那门就锁上。”桂珍到了这番情形,也只能应了她。
把太太和大宝安顿完,香榧才上床睡觉。想着那几坛子菜,又心疼得睡不觉。那菜和坛子还是柴佑生帮她买的,现在他一走,自己就要起早去买了。此时,她才感到柴佑生帮了她多大的忙,也开始有些想念他了。在徽州时,柴佑生就是有名的能干人,除了家具做得好,他的木石雕工也精湛。只是听说他跟堂客和不来,常常四处做工来逃避回家。香榧知道这些情况后,越发疏远了他。虽说柴佑生长相和人品都不差,但毕竟是有堂客的人,何况跟太太还是那么一层关系。再说,香榧也有自己的心思,她是佃户之女,父亲又是个酒鬼,常常把戚家借给他的口粮拿去换酒,无力还债,就把她抵给东家做丫头。在戚家大屋过了一段时间,香榧才知道世上还有另一种生活,她开始鄙视自己那贫穷的家,鄙视像她父亲那样的男人。因此戚先生就成了她心目中好男人的楷模。她觉得有本事的男人都会出去闯世界,只有没用的男人才会像她父亲那样呆在徽州。柴佑生虽说有手艺,人也精明,但他没文化。跟戚先生一比,就觉得差了一大截。后来柴佑生来到汉口,给她们不少帮助,香榧才开始重新看待他,却不曾有其他的想法。可一推上车子,自然而然又想到了他。特别是现在,她越发勾起了一份思念。他在上海会怎么样呢?她开始为他担起忧来。